香港很少人能够永远停留在永久的都会身份,因为孕育那个游离都会身份的政治秩序在1997年就终结了。(汤森路透)

1月26日,香港传媒和网络都有人庆祝/纪念香港开埠180周年。末代港督彭定康也特意发表越洋演说——这当然是为这个气候里的香港人打气,不过着重和重新挖掘香港历史、建构属于自己的史观,这十年来随着政治越来越动荡,香港民间确实也越来越有意识。

几种史观的碰撞

我们在英殖末年出生的人,就幸运(也不幸) 地可以在教育体系里感受两种截然不同的史观。小时候我们知道学到一个叙事:英国与清帝国打了鸦片战争,然后在香港开展殖民统治,英兵在港岛上陆那一天即1月26日,标志「香港开埠」,也是正式开始了「现代香港」。教科书会谈《英皇制诰》、会谈《皇室训令》。英国为这里带来了西洋文明,令香港有了一道屏障,可以某程度抵抗中国近代史进程。中国内战、中共建国、政治运动一直去到文化大革命,都没有把香港完全扯入其中。

香港在1967 年也出现了受文革影响而产生的本土政治斗争,红卫兵曾经幻想过解放军很快就会渡河收复香港,但最终没有成真,反而是这长达一年的暴乱,提醒了殖民政府要改善民生,于是有麦里浩改革,香港经济和文明水平腾飞,对自身和那个时代最自豪的香港人,都是我们的上一辈。

然而这套「英国为香港带来了文明」的正面叙事,当然会受到挑战。从60年代开始,来自中国或本地的左翼文化人,就对英殖统治很有反抗意识。左派导演会拍充满社会关怀、聚焦底层贫困大众生活的电影,以唤醒香港人的进步意识。

这个大传统的结果,就是80年代前途谈判期间,香港年轻人是无法支持英国继续殖民统治的,于是他们就渴望中国可以结终英殖,但同时希望中国承诺继续保持香港的民主自由。当时香港两大学院(中文大学和香港大学) 的学生领袖,甚至会组织起来向访港的英国首相柴契尔夫人示威,反对当年签下的三条条约。他们挑战「香港是靠英国建立」的史观,着重香港本土人与权力的斗争脉络。那个火红年代自然不独是香港的事,战后全世界都有左翼风潮,香港的知识菁英左翼化,现在看来已不算特别激进,最多只留下后代对他们的诘问:为什么你们当年如此天真,会支持中国收回香港呢?

到了香港主权移交之后,类似的历史观就开始由中国接手推广,而在英殖时空与中共亲近的民主派和学生一代,在64之后就跟北京反面。时移世易,那一代不是倒向认祖归宗,就是以香港为认同的终点,也就是两班人最终都成为了民族主义者,很少能够永远停留在永久的都会身份,因为孕育那个游离都会身份的政治秩序在1997年终结了。

香港主权移交之后,原先港人的历史观就开始由中国接手推广。(汤森路透)

中国战区与太平洋战区

中国的历史政治学者,自然不承认香港在英国来临之前是一块「荒芜之石」(Barren Rock),他们就会着重香港在英国来临之前的高度文明,几大原居民家族的中国联系。他们认为,中国文明自古以来就统治着香港,这一件事也不为英国暂时管治而有所变更。香港的华人居民,自古以来都是活于中华政教秩序之下。后来香港政府开始摇动历史观念。例如大肆推广二战日治时期活跃,属于中共系统的东江纵队游击队,并且跟随中国将「抗战胜利日」定为公众假期,但尴尬的是,香港的「终战」其实是稍后的另一天,所以有「重光纪念日」。

据年纪较大的人说,以前重光纪念日会放假的,后来就没有了。香港曾经属于太平洋战区,就被当是黑历史而不见于官方论述。事实上香港的主力抗日部队,是由华籍英兵、澳洲兵、尼泊尔啹喀兵、英兵等不同英帝国旗下的不同民族组成。啹喀兵和香港的渊源可以追溯到开埠初期,是英殖政府为了克制军警贪污腐化而从外面引入,啹喀兵的后代在香港到今天还有不少。

1967年的大冲突,亲中者会认为是「反英抗暴」,亲本土就会认为是「67暴动」;怎样看待英国在香港的整个遗产,负面和正面,莫衷一是。中联办多年来讲法,都是1997年标志着香港回归,终结了中国人的百年耻辱。这对一般香港人来说是很离奇的,因为大部份现在活着的香港人,都不会觉得英殖末年有多百年耻辱,甚至那是他们一生中感觉最自豪最舒坦的日子。

写历史的原理

香港没有直选总督制度,所以他们苦苦抓着英国留下的法治遗产;自占领行动(2014)、旺角冲突(2016) 至反送中运动(2019) ,香港出现大量被告,史观不一致也正式激化,上了台面。中国官员对这里的思想状态感到呐闷,所谓「人心不回归」,就是史观不能统一。有些人始终认为前朝较好,不断批判中国。他们批判香港一些人「协洋自重」,以纯粹条文解释法律而「轻判」某些被告,即是心中没有把国家利益放在眼内。他们不接受香港人只是认同文化上的中国,而要求他们一视同仁去认同中国的法律和宪政秩序,「爱国」的标准,在20年之间中国国势完全不一样之后,自然改写。

这种冲突也产生了一个研究香港的落后框架,亦即「香港人反感中国是因为支持英国」,但实际上反抗最为激烈的人,其实大多没有经历英殖时期,也对英国没有看法。

就是在中国政治力量在香港如入无人之境的时候,本地人也产生了反作用力——研究自己前世今生、研究香港历史的一般香港人,一定比起「回归」之前紫醉金迷的一代,还要认真。就像近年开始多人讲重光纪念日、本地如何抗日,重光日还会有人自发举办去军人坟场悼念本地二战老兵。因为政治局势产生了历史学的欲求;为自己编系谱的行为,也就像19 世纪初的清末中国人。

如以学院标准,这些大众史学一定并不完全准确。然而就像Thomas Paine 策动美洲自强的《常识》也充满大量对英殖母国之恶不必然绝对准确的夸大,亦无损其强大的精神影响力。为什么香港有宋王台的传说,是因为传播的人在寄托自己对文化中国的怀古。「中华民族」虽然人工建构,但仍然建构出一个十几亿人都认同的真实。就连日本也是这样。明帝国灭亡之后,郑氏曾经向江户幕府借兵反攻,日本没有答应,但这个故事被近松门左卫门写成了《国姓爷合战》,在日本大城市大断公演,票房狂收,影响了整个国家。《国姓爷合战》将清兵的野蛮和残暴一面大力渲染,通过对抗清志士的同情,日本人开始更加肯定自己是文明的,而西边的大陆已经沦陷了,自此日本主义似乎才从学者的世界,转移到大众的世界。香港开埠180 年,有人取这个框架,有人认为华南海盗张保仔也可以视为香港这个世界系谱的一员(张保仔最后与清军的大战是在香港赤鱲角海域),有人干脆认为是耻辱,有人视那为世界秩序介入中国的一个百年千年转折。

老文青和孔乙己们会对这些大众史观嗤之以鼻,认为他们不入流,但他们不知道这些并不严谨、但极具传染性的「历史迷因」目标何在。历史和历史学的分别,前者是绝对真实,但难以接触,近似于「神」和「理念世界」;后者是心的产物,人类至少是因为「记叙的欲望」才会记录最初期的历史,历史学的动力其实是人的欲望。就像每一种政治和生存立场,就会对同一件事(香港) 产生完全不一样的解释。在现实中,没有历史,只有历史论述。若你一起走到这里,就是背叛了「历史求真」的教条。然而你怎么知道历史传播的时候,并不是人为而偏颇的故事呢?历史学的素颜,即是欲望和权力。

最近香港的亲中人士网罗了一班知名中港学者出版了《香港志》,也是依据中国的立场来写「地方志」。然而你也不能说他们的东西是错和假,因为那只是他们对某个真实的诠释。就像西谬所说:「语言只是武装了的方言,方言只是被打败了的语言」。历史学不是反映真实的,更多是反映写作者及其代表的人的意志,是一块倒影着欲望的镜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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