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伊达(Agnes Varda)的《拾穗者》是一部伟大的作品,它从米勒的《拾穗者》出发,以艾杜安的《香柏杜安的拾穗者》结束,中间却赋予「拾荒」无数溢出的意义,甚至可以让我们重新想一想自己不断流逝的生命当中,可以拾回什么、不丢弃什么?
Les glaneurs et la glaneuse——电影的法文原名意味深长,这也是拉丁语才可能的语言游戏,直译为《拾荒者们与女拾荒者》,前者是阳性名词(但复数可以指男女全体),后者是阴性名词——在电影里,是瓦伊达自比。
但电影一开头就说:「拾穗在以前是只有女性去做的」,的确,两幅《拾穗者》以及中间出现的布荷东《拾穗者的归来》里面都只有女性。如果颠覆历史对性别分工的偏见去看,这也可以是一种赋权,因为女性比男性更细腻、更懂得甄别大地上对我们生活有益之物,所以她们天然拥有拾穗的权力。同时,她们还比男性更懂得感恩——弯腰捡拾的动作,是向大地致谢鞠躬。
那么对于失去农地的我们城市当代的精神贫民,我们可以捡拾什么?致谢什么?我们的贫乏恰恰因为我们没有了致谢的对像,我们的生活是一种苟且偷生,对我们的环境与包围我们的时间暗怀怨恨。于是瓦伊达说,来,让我们看看那些跟我们不一样的人、那些「法外之徒」是怎样干的。
于是她寻找了各个层面的「拾荒者」,有依循传统和十四世纪的法律去农田与庄园捡拾农作物残余的,也有收集城市消费过剩物品营造自己居所和艺术品的,还有信奉内心法则的素食主义者——他的生物学专业让他在城市里免费获得营养,同时他也免费给出精神营养与那些刚刚来到法国的难民们。
但在这个过程中,瓦伊达自己不断出现,一如她其他的「纪录片」,她从不回避作者自我意识的介入,她的存在也是她记录的一部分。比如说她的第一个介入镜头,是她饱经沧桑的一只手。
她的手与捡拾密切相关,我们知道瓦伊达在成为导演之前是一个摄影师,这只手调焦和按下快门,捡拾影像。后来它捡拾了无数悲欢的情节、世间的变幻。最后,在这个镜头里,我们看到它自己也捡拾了皱纹——这个女人,在捡拾时光。她不像男导演塔可夫斯基那样雕刻时光——这是一种男人的奢望,时光是自在物,女人更懂得接受它和它为伴。
下一次我们看到瓦伊达的手,是它在围成圈圈,像儿童玩的游戏一样,「吃掉」高速路上她所见到的一辆辆汽车。这些汽车是从米芝莲厨师去勃良地美酒区的路上就开始大量出现的,首先它提醒了我们洞察消费社会的真相——卡车运转不停,但我们知道它为何运转吗?它转运的东西有多少和我们真实的需求相关?于是瓦伊达潜意识要「吃掉」它们,她做的,和其他拾荒者对消费社会硬规则的反抗,道理一样。

「它是洞穴是避难所,从空虚的角度说,」一个拾荒成瘾的人,他说自己正在接近空虚「或者更确切地说是趋向于低」。这句话的玄机,是拾荒的真谛,拾穗者趋向低不是一种纯粹的功利行为,「有的拾荒者单纯是喜欢拾荒」瓦伊达说,「喜欢」很重要,它使我们得以重建我们与世界的关系。
也许张爱玲那句著名的话,能帮我们理解这个「低」——「见了他,她变得很低很低,低到尘埃里。 但她心里是欢喜的,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把自己降低是一种爱,从尘埃里的捡拾,是一种似乎种花的行为。
另一个朴素的拾荒者说:拾荒是打捞东西。表面看来,拾荒还是对现在时尚的断舍离的一种反对,不断不舍不离,还要增加自己的负荷。瓦伊达用自己的电影做了一个漂亮的示范:她连镜头盖被摄入的画面也不丢弃,也剪辑进来,形成画面与画面的意识流之间一个跳跃的桥梁。正如她采访的画家庞斯说的:每一个物品都有自己的用法,每一个物品都是一句诗。的确,这才是拾遗的意义,所有遗者,无不是遗珠。
不过瓦伊达的感人之处不只在审美和哲学,她的新浪潮左翼思想根深蒂固,始终带领我们回到最基本的生存层面去审视,这个世界到底哪里病了?
实际上上帝给我们这个世界是足够我们和所有生命共享的,我们需要的只不过是重新分配——墨西哥查巴达游击队的童话诗人马柯士,跟巴黎的拾荒者们所见略同,毫无疑问,瓦伊达也站他们这一边。这样的人全世界都有,他们是救赎者。如果消费是一种政治,不消费就是一种非暴力的抗争手段。也许将要来临的牛年,我们还有实践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