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拜登(Joe Biden)就任美国总统,标志着天主教徒在美国政治中的地位达到空前的辉煌高峰。这却被众多的中外媒体所忽略了。
2021年1月20日中午,美国总统就职典礼在国会大厦外如期举行,过程顺利,而又平淡无奇。这让一些人颇感失望,因为有人曾期待川普总统在最后时刻力挽狂澜、扭转乾坤,却没想到他悄然离去,没有精彩可言。也有人以为美国各州会群起抗议,却没想到苍茫大地一片寂静。更有很多人长吁一口气,悬在空中的心终于落地,历经跌宕起伏的大选及其愈演愈烈的窃票指控之后,历史的一页就这样翻过去了,翻得悄无声息。
虽说平淡,却也神奇。平淡的是,自从1789年第一次总统就职典礼,每隔四年一次,这已是第59次。二百多年以来公民票选风雨无阻,两党政争轮流坐庄,内政外交总在左右摇摆,美利坚合众国这条大船却总是乘风破浪一往无前。总有人担心这条大船早晚会翻,也总有人竭尽全力要把它在内部砸漏,或者在外部掀翻。但是,二百多年没有中断、没有政变,权力交接总是和平过渡。这种平淡,颇显神奇,令我们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问题:美国这套制度怎么这么稳固?
其中的因素多重多样,各家评论已是众说纷纭,有人看重制度设计,有人看重某些主义,也有人看重某些个性鲜明的政治人物。这其中的宗教因素却往往被人们忽略,即使有所讨论,也带有太多误解。其实,对于具有华人文化背景的人(包括身居美国而热心投入,以及人在亚洲却尽情关注美国大选的众多华人)来说,宗教或许才是认识美国社会的一把钥匙。解开了这把锁,其它因素或许能看得更加清楚。本人从事中美宗教社会学研究和教学三十多年,本文仅从总统就职大典中几个宗教看点出发,简要做些介绍和分析。
一本圣经
拜登宣誓时,他的妻子站在他的左侧,双手托住一本厚重的《圣经》。拜登左手按在《圣经》上,右手举起,掌心向前,面对最高法院首席大法官约翰·罗伯茨(John Roberts),在罗伯茨的领读下,庄严宣誓,誓言忠实执行总统职务,并将竭尽全力恪守、维护及捍卫宪法,最后以“请上帝帮助我”结束。这句祈祷词,或许译为“祈天主佑我”更加信达雅,因为拜登是天主教徒。值得指出的是,最后这一句并不是宪法或法律规定的誓词组成部分,而是第一任总统华盛顿在宣誓就职时自行添加上的。华盛顿因此受到议员的质问,他回答说,“我认为在国家和宪法之上有个更高的权威,就是上帝,祈求上帝佑我尽忠职守。”自从华盛顿以来,每个总统在就职宣誓时都自觉地包括这句祈祷词,这已经成为政治文化传统,为美国政治赋予了一层神圣意义。“上帝祝福美国”,也成为总统演讲中几乎不可或缺的结束语。
拜登宣誓所用的《圣经》堪称巨大,长30多厘米,厚12厘米多,有两道金属卡扣,卡扣上面各有一个雕空十字架,褐色鎏金的皮面已经斑驳破损。这是一本仪式专用《圣经》,是拜登的家传古董,里面刻写着他每次获选公职后宣誓就职的日期。这本古旧《圣经》很好地展示了他的家族传统和个人信仰。拜登的祖先大多来自爱尔兰,天主教是爱尔兰人的传统宗教。拜登是天主教徒,几乎每周都进教堂望弥撒,并且在讲话中时常援引《圣经》。这样说来,拜登的宗教虔诚度相当高。
第二位天主教徒作总统
在迄今为止美国总46位总统中,拜登是第二位天主教徒,第一位是肯尼迪。肯尼迪在1960年竞选时,不得不回答很多人所关心的一个迫切问题:作为一名天主教徒,他理应听命罗马天主教最高领袖——教皇(教宗),而身居梵蒂冈的教皇也是一国元首。那么,作为美国总统的天主教徒怎能做到既忠于教皇又忠于美国呢?肯尼迪对此做了深度解答,从而赢得美国选民的信任。
肯尼迪说,我是民主党候选人,碰巧是个天主教徒,但不是天主教会的候选人。天主教是我的个人信仰,在公务上,我不代表我的教会,教会也不代表我。他进一步强调说,我相信教会与国家的分立是绝对的,天主教主教不会给作为天主教徒的总统下达指令,让他这样做或那样做;教会以及教会学校也不会得到总统或政府的偏袒;更不会有任何人因为他与总统的宗教不同而不予任用。他说,根据宪法,美国既不是天主教国家,也不是基督教(新教)国家,也不是犹太教国家。在公共事务上,公职人员不会接受教皇或主教、基督教协会、或者任何其他宗教组织的指令。另一方面,任何一个宗教组织都不应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一般公众或者政府官员。宗教自由是不可剥夺的权利,对于任何一个教会或者个人之宗教自由的侵犯,便是对于所有人的侵犯。美国宪法第六条规定,对于担任立法、司法和行政公职的人,不得有任何宗教测试。这并不是说选民无权过问候选人的宗教信仰和实践,而是说信奉什么宗教不应该成为排斥他担任公职的前提条件。
肯尼迪的回答被人们视为美国政教关系的一次清晰阐发。然而,对于美国政教关系存在很多误解,至今尚然。在虔诚的信徒和反感宗教的世俗主义者中,误解还是广泛存在。
肯尼迪当选美国总统为天主教徒参政扫除了障碍。在2020年的总统竞选期间,没有人向拜登再提出忠诚于谁的问题。
非常值得指出的是,拜登当选,与他的天主教徒身份直接相关,这是被绝大多数中外媒体所忽略的重要一点。
美国的天主教徒,在历史上大多数支持民主党。但是,在过去二三十年,有越来越多的天主教徒转而支持共和党,因为在堕胎、同性恋婚姻等问题上,民主党代表自由主义的左派,共和党则代表保守主义的右派,从而吸引了越来越多的天主教徒加入到共和党阵营。现如今,在天主教徒中,民主党和共和党的支持者基本上平分秋色了。
不过,很多天主教徒因为传统而继续支持民主党,也有很多普通天主教徒难以接受天主教会的保守伦理立场而留在民主党,还有一些天主教徒并不在意哪个政党,出于共同的天主教徒身份而把选票投给拜登,这可以称作“身份认同票”。在拜登的竞选团队中,其中一个团队就是“天主教徒拜登助选团”(Catholics for Biden)。
天主教是美国最大的教派,约占成年人口的20%,而最大的基督新教教派浸信会信徒在成年人口中只占15%。在竞选双方的支持率非常接近的情况下,因为天主教徒的人口基数大,如果其中一方吸引稍微多一些的身份认同票,那么就足以影响选举结果。有多项民意调查和选举当日调查也确实显示,天主教徒投票给拜登的人数比例高于投票给川普的,也略微高于四年前投票给民主党候选人希拉里・克林顿的。希拉里是卫理公会信徒,四年前在她与川普的对决中,缺少了拜登所具有的天主教徒认同票,结果落选。假如拜登不是天主教徒,2020年选举的结果就可能大不一样。
天主教中的温和自由派
天主教并非铁板一块。美国的天主教会存在很多问题,包括教会制度问题,愿意独身做神父的人越来越少;也有教会管理问题,特别是神职人员娈童问题,致使信徒流失很多。好在拉丁美洲新移民大多是天主教徒,得以在一定程度上补充正在衰落的教会。天主教会坚守一系列传统的伦理立场,包括反对堕胎,反对同性婚姻,反对婚前和婚外性关系,反对离婚,坚称两性关系的直接目的就是生育,反对女性使用任何避孕药物,也反对女性担任神职。天主教会的这些立场,虽然赢得很多保守的福音派基督徒的高度认可和政治合作,却也令很多普通天主教徒难以忍受,他们虽然因为习惯而留在天主教会,却在生活上顺应社会潮流,忽略教会立场、自行其是。这样的天主教徒为数不少。
拜登就是一位比较自由主义的天主教徒。他说,在伦理问题上,虽然他自己比较接受天主教会的立场,但他不能把这些立场强加给其他美国人。正因如此,在竞选旅程中,拜登曾经到南卡罗莱纳州的一间教会望弥撒,但是主礼神父拒绝让他领圣餐。在就职典礼当天,美国天主教主教团主席发表公开信,严辞警告拜登总统,认为民主党在伦理问题上的自由化倾向将导致美国社会滑向深渊。对此,拜登不做回应或辩解,但一如既往地执行民主党的自由主义路线。这显然令保守的天主教徒和保守的基督教徒非常反感,甚至痛恨。但是也要认识到,对于很多其他美国人来说,特别是没有宗教信仰、宗教信仰淡漠、或者信奉其他宗教的人来说,正是看到他并不听命于主教神父,才对他更加放心。美国总统是所有美国人的总统,而不能单纯维护某些少数宗教人士的立场。
其实,拜登在伦理以及很多政治问题上,属于民主党中的温和派。在民主党内的初选过程中,其他的竞选者包括公开的同性恋者,激进的女权主义者,战斗的种族平权主义者,也有某种或隐或显的社会主义者,他们逐个被拜登击败。拜登最终胜出,可以说是民主党在一定程度上向中庸之道的回归。
拜登看上去是个平庸之人,不到三十多岁开始从政,长期担任联邦参议院议员,说不上有什么特别出众的政绩,也没有醒人耳目的政治主张。不过,他的当选或许正是因为他的平庸。相比较而言,特朗普是个具有克里斯玛(charisma)魅力的怪人,他令追随者异常兴奋,但也令包括追随者在内的很多人焦虑不安,因为他的决策往往出人意料。他对传统媒体口枪舌剑,激烈搏击。他在竞选辩论时不守规矩,强词夺理。在经历了四年这样的日子之后,换个平庸之辈,才能让众人长吁一口气。
更进一步说,特朗普原本是个商人和电视真人秀节目主持人,擅长表演。虽然在长老会教会受洗,参加过少年主日学,但是成年以后宗教行为稀少,不太进教堂参加礼拜。两度离婚,且有外遇。在2016年总统竞选时,川普采取了联合福音派基督徒的政治策略,选择具有显著保守派基督徒形象的彭斯作竞选搭档,承诺提名保守主义的法官,并且许诺提升基督教的政治地位。现在回头来看,他的很多许诺并未真正兑现,有些不过是装装样子,有些则半途而废,比如在公立学校允许祷告,他并没有通过立法,教会讲台不得参与党派之争的法律规定他也没有废除,只是指令行政和税务部门在他任内不必追究,等等。在特朗普总统身边,聚集了一些基督教灵恩派牧者,这些牧者的祈祷往往类似中国民间宗教中巫婆神汉跳大神,结果导致保守派基督教名声大损。
就职典礼如同基督教礼拜
拜登是个自由派的天主教徒,但他一直以来的宗教虔诚行为是有目共睹的。在就职典礼前夕,他在林肯纪念堂前的倒影池畔举行新冠病毒病逝者纪念仪式,邀请天主教华盛顿教区大主教祈祷,这是国家层面第一次这样的抚慰仪式。在就职典礼当天上午,他先去了使徒圣马太天主教堂望弥撒,并且邀请了候任副总统、参议院议长和众议院议长一同参加。主礼神父是圣塔克拉拉(Santa Clara)大学校长,是一位耶稣会会士。就职典礼由一位天主教神父开幕祈祷,这位神父也是一位耶稣会会士,曾任乔治城(Georgetown)大学校长。耶稣会有两大特点,一个是注重办学,在美国和世界各地有很多大学和中小学是耶稣会开办的;一个是比较开放,在天主教内部属于进步自由派。当今的教宗方济各也是耶稣会会士,上任以来采取了一系列自由派举措。
其实,整个总统就职典礼就如同基督宗教的一堂礼拜或弥撒,以祈祷开始,以祈祷结束,中间有唱诗,有授职礼,也有讲道,即拜登的就职演讲。他在演讲中多处触及神学,提到影响整个西方文明的神学大家圣奥古斯丁,援引奥古斯丁所说的以爱为基础的群体,爱上帝并且爱邻舍,他借此呼吁美国人在爱中求同存异、克服极端、追求合一。在提到应对新冠病毒瘟疫时,他引用《圣经》诗篇第30篇第5节安慰人们说:“一宿虽然有哭泣,早晨便必欢呼。”
开幕祈祷那位神父一身黑色祭司装,但他在祷告时并没有根据天主教传统用手在胸前比划十字架,他也没有提及耶稣基督。结束祈祷由来自拜登家乡同城的黑人基督徒牧师担任,他同样身穿黑装,同样没有提到耶稣基督。这引起一些基督徒的不满,但是,作为国家政治仪式,这样做不算不合体统,而是刻意淡化基督宗教色彩,体现对各种宗教的包容。
副总统卡玛拉·哈里斯(Kamala Harris,中文名贺锦丽)是美国历史上第一位女性副总统,是黑人与印度裔混血。她随母亲参加过印度教仪式,后来加入一个黑人浸信会教会。她宣誓就职时,手按两本《圣经》。为她主持宣誓的最高法院大法官是拉丁裔女性,天主教背景。朗诵诗歌的诗人是一位黑人年轻女性。她在诗中引用《圣经》弥迦书第4章第4节:“人人都要坐在自己葡萄树下和无花果树下,无人惊吓。”这些安排,都在宣示种族、性别、宗教上的多元包融,同时又用显著的基督宗教传统,赋予了这个政治典礼某种神圣意义。
天主教徒在美国政治中的辉煌高峰
总体来看,就职典礼出场人中天主教徒比例很高。三位歌手中的两位女歌手都是天主教徒,Lady Gaga 身穿红裙演唱国歌,拉丁裔演员詹妮弗·洛佩兹(Jennifer Lopez)身穿白衣演唱《这是你的土地》,另外一位男歌手则唱圣歌《奇异恩典》。年轻的黑人女诗人阿曼达·戈曼(Amanda Gorman)也是一位天主教徒。
不仅如此,拜登提名的内阁成员中,有三分之一是天主教徒,这是史无前例的。而且,当今的参议院议长佩洛西也是天主教徒。虽然天主教徒在美国人口中约占20%,但参众两院议员中有30%是天主教徒。最高法院九位大法官中,有六个半天主教徒,其中那半个是天主教出身而参加圣公会的礼拜。因此可以说,拜登就任总统,标志着天主教对于美国政治权力的影响已经走向一个史无前例的高峰。
当然,走向高峰也不无代价。为了刻意显示民主党内和美国国内的多元包融,作为天主教徒,他们在这样一个庄严场合祈祷时不用手比划十字架,而是努力淡化宗教符号,尽力容纳其它各种宗教。副总统哈里斯有印度教背景、犹太教丈夫,歌手洛佩兹虽然有天主教背景,但学过佛,参加过科学教(山达基教)的活动。在祈祷中,两个人不约而同地不提耶稣基督,这虽然有公民宗教的传统考量,但是,当宗教信仰被稀释到如此程度时,究竟还有多少实质意义?他们的宗教难道只是为了提供个人的心理安慰吗?接纳多元,就一定要淡化各自的宗教信仰吗?继续淡化下去,终将导致丢失宗教信仰吗?当政治丢失了神圣维度后,民主原则和共和体制,还能继续健康运转吗?这些问题,都值得我们深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