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 DC.

3月 28, 2024 1:42 下午

同外交官的互动小节

外出访问,最累也最意愿的活计就是说话,说各种各样的话!而几乎每一次,接待方也都安排得很满,这自然是要努力满足客人的交流愿望。对此,我自己也是乐此不疲的。有人说,人这一生说出口的,十有八九是废话。我也坚信这一点。但还是要对人群进行一定划分。若类似学者或知识分子,可能相对废话要少点,因看重的主要是书面表达,就多了一份深思熟虑,而少了信口开河的风险。但即便如此,道出来的,也还是难免含杂多余的“废料”。

这个中午,我们被送到一家有点神秘的会所。里面的陈设挺豪华,据介绍是以前保留下来的贵族府邸,现在用来接待一些所谓贵客。外务省中国课的官员丸三浩一先生和森下裕香女士来了,我们在此举行午餐会。在日本的每一个第一面,彼此都蛮毕恭毕敬的,一开始也一定是正襟危坐,真的装的都会有所拘谨。若遇上太矜持的主人,那你这客就只能盯着对方、竖起耳朵全神贯注了。即使再美妙精致的本土日料,也可能变成一样样道具摆设缺了味儿!

还好,他们都是外交官,我们也非“省油灯”,打开话匣子后彼此就自然地卸下“伪妆”。虽是吃饭,但毕竟还是工作会面,没能太放松。嘴里一边咬着牛排,一边还得控制节奏、留出口来随时应话。先是交换了中日关系的现状看法,对未来的某种前瞻,随后便进入坦率的问题关注。其实,即便我们不说,他们也很清楚中日之间存在的主要症结,而且似乎是历届政府都难以解决的。比如双方的偏狭的民族主义,或是日本的“极右”与中国的“极左”。

这些年,我个人也一直在关注一个很现实的问题:交往瓶颈。日本最怕中国拿历史说事,而中国似乎也担心那个几乎鸟不拉屎的钓鱼岛归属。当然,彼此还能起风波的就是政客参拜“靖国神社”——这种夹杂着政治的传统文化,让日本历任首相忧心忡忡。历史与现实,政权与民意,往往都因此而交织在一起,导致日本国内与包括中国的周边邻国的抗议声浪。感觉自小泉纯一郎之后,这一面有所节制与消停。但如今,来自外部的新的冲突却又在形成。

因丸三浩一先生他们会中文,交流对话就可更直接。四个人聊起来也节省不少翻译的时间。不过,我突然发现,也许职业的训练或习惯,在此种时刻,他们表情差不多都一个样,连微笑掌握的尺度都很相近。当然,我不明白的是,在面对欧美客人时,还会是一种怎样的“表情设计”?这并非全是我的敏感,而是中日之间对文明的理解早已发生了分离,既与传统的儒家无关,又和现代的礼仪无涉,彼此的佛教与神道也是少有一种行为的认知与交叉。

作为一个常人,我总是力求与人交往的坦然与率真,就如自己的写作态度,努力剥除一种文字伪装,让人尽量明白你所表达的。矫情使人不适,夸张令人反感,而虚伪,则更是一种没任何力量的精神耗散。作为异国客人,我也是极力往正常的人文关系靠拢,如同处在自己的国度里。虽社会语境不同,但平时真诚却不可丢失!只要是人类之间的正常事,我以为无需太多的掩饰,你只认定自己的角色,并按这种角色的坦诚去应对或服务于对象的存在。

至于今日的对象,我也设想他们只是按部就班例行公务,被指定或委托同客人们打可能一过性的交道。这属于瞬间概念,缺乏可持续的关系张力,其实这是很无趣的。或许客套的东西被置于首位,主题也被早早地简单设定,即便你想有意地扩展或扭转某种有意义的话题,人家也可能只会应付一下,不影响或改变他们既定的方式或简洁的目的。他们可能也会表现出友好的感觉,但这并非私人的可亲可近的自然流露,而是一种工具理性推动的表情结果。

感性太多当然不是一个学人的好习惯。其实,自己也并非纯学者,而只是被迫在历史研读中寻找真相,在各类有识之士中耳濡目染,并在实际中确证人类的某种重要的常识。好在,并不古板的丸三浩一先生,忽然用把握恰到好处的幽默,使彼此太过正经的气氛有所松弛。而森下裕香女士似乎也很默契,通过对这种幽默的演绎,扩大了它的效果,使在座的全被笼罩在笑声里。比几位都年长的常凯教授,平时感觉不苟言笑,此刻也火上浇油,点燃气氛。

外交官,最紧要的使命,是作为和平的使者化干戈为玉帛,不断促进与外界的友好关系,属于典型的“和事佬”角色。这些年,与驻华外交官多有交道,深感其到位的友善和教养、礼节与尊重,也不论秘书、参赞或是大使。而日本的外交官们,似乎更能融入中国人的生活方式中。宝贵的是,有时候还学会了忍辱负重。他们不断地了解人们对日本政府、民众及社会的观感,包括对他们首相的看法,目的就是一个:为及时纠正或解决现实问题获得依据。

     与外交官员举行午餐会谈时留影

谈话渐入佳境,筷子与嘴巴也变得多一点利索。我们聊起了外交大员们的不同风格,也同时涉及到制度与文化差异的影响结果。我问起对中国的看法,对方谈起了改革开放与韬光养晦的成功。似乎无论是谁,他们对邓小平的策略都有深刻的记忆。或许也是他最强调中日交往中的“政治原则”,即历史阴影未完全消除下的“霸权”复活与警惕问题。显然,这种意识,实际上也是横亘在中日之间一道不小的障碍。只是今非昔比,担忧的对象正在反转。

中国的确已变得很强大,起码在经济增长的块头上可以压倒一大片,这可以从国家的角度来理解。但我向来就认为,退居世界经济体第三位置的日本,根本就没改变过自己稳固的强国地位。他总是一副谦逊地站在那儿,如一个认真的观众,看老大与老二如何表演。显然,他也并未完全放弃自己随时登台、扮演重要配角的准备。只是,在价值取向与利益权重之间,日本政府或国民的纠结在所难免。他们将继续费尽心机或运筹帷幄,力求不动摇文明的角色。

中间虽无一个美国人,但中、日、美之间的三国故事,却总难免要被提及。自然,外交官们对这样的关系,会比之做学问或写文章的更加务实。在近年来频频接触的日本外交人员中,我发现更多属于他们的是理性与冷静。甚至我在提出对某种“站队”的焦虑时,对方也只是咧着嘴或表示要“继续观察”。日本不想成为中美关系间的棋子被轻易挪动,而也许只想谈一种恋爱,保持一层三角关系。尽管看起来感觉有些暧昧,却是最实也是最优的选择。

作为政府的主要对外关系群体,外交官们的口径大体上是整齐划一,或张弛有度,有些感觉能透的事也会守口如瓶。不像我们这些人,相对会随意得多,更多时候只是个人身份,而不具任何权威机构的代表性。当问起近日的收获,我们都表示挺不错的,尤其是与学者们的交流碰撞,不时也能火花冒溅,获益非浅。快结束时他们告知:日本政府也正在推出一个计划,欲实现若干年内有三万小学生与中国互动的庞大教育。这当然是件造福未来的大好事!

当然,就丸三浩一先生这样的角色,也并非可有可无。外务省的职责定位应该十分严格,丁是丁卯是卯,各种职能彼此不可替代,不走闲棋不置废子。而每一个环节,都不会随意稀松,都能支持外交的高效运作。或也有某种“政治裙带”,但官员则属精英阶层,全凭真本事吃饭。为此值得一提的是,六年前在东京同我们举行过午餐会谈的,正是随后担任外务省官房长官、眼下新任日本驻华大使的垂秀夫先生,一位令人尊敬的外交官、中国通和出色的摄影艺术家。

仙台有人没有仙

11月29日上午,在研究所的具体安排下,我和常凯教授以及翻译宫二女士以及吉田女士一行,踏上了东京开往仙台的新干线快轨。一边列车在飞驰,一边也自然就想到北京地铁1号线和13号线,那里也曾有日本的援助。当然也联想起美国来:因只有高速公路、“一条高铁也没有”,连地铁全都那样“破旧不堪”,而曾被我国内同胞所嘲笑。这显然缺乏现代史的基本概念,也很缺失一种社会文明常识与国家的历史感。问题自然出在思维方式上。

快进市区时,脑海里即浮动着当年的景象:一个与我今日一样的深秋,他从东京出发,第一回抵达这陌生之地域。“仙台是个市镇,并不大;冬天冷得厉害;还没有中国的学生。”——在1924年那篇《藤野先生》里,鲁迅先生这样写到。这一文,可见鲁迅“进化”的重要关节,开启了个人的精神史。求学探知,实现理想,这里成了关键的转折点。为此,当地人在旅游宣传上如是说:“中国文豪是在仙台留学期间决定弃医从文、从事文学活动的”。

这位太有性格的先生,也被赋予了太多的意味与想象。鲁迅曾经或将会一直被人们拿来做各种历史或现实的比较。比如思想文化贡献上与胡适比,文学成就上与林语堂、梁实秋以至他自己的兄弟周作人比;而在政治上也没少与苏联或欧洲的文艺左派们比。故去与尚存的,赞美与批评的,高高和低低的,是是与非非的,都围绕着这么个矮个子、留胡子、穿长衫、写汉字的中国人继往开来。而我,也遇上当下某种为先生而存的悲情:看不清这人世的一切!

作为一个貌似的作家,却也曾无法理解鲁迅的博大精深,并也想了解其弃医从文的“有力证据”。我终于到达东北大学,寻找旧医专的蛛丝马迹。医学系的纪念馆员,也如一个证人,为来者不断追溯真实的鲁迅。那些陈列品中有作为“清国学生”的成绩——如他自己所记:不怎么样。但文中有一处已令我感触特别,他将自己分数上不了60分,归结为“中国是弱国,所以是低能儿”。如此个体与整体间的命运关系自觉,就能说明一点他抉择的必然。

     东北大学(原仙台医专)中的鲁迅先生雕像

我们进入了被保留的一个阶梯教室,间接地感受一下当年情形:周树人作为惟一的中国留学生,端坐着听藤野严久郎先生的授课:骨学、血管学、神经学······同时,还可以进一步联想:那个很有主见的学生,待了一学期竟就改弦更张,将在国外学到的解剖人体的手术刀,用在了对自己的历史文化与民族灵魂上。在日本,就有人说他受了达尔文与斯宾塞的社会进化论影响,而后来的文学创作又受益于俄罗斯文学。不论谁说怎么说,或只能是参考而已。

对《狂人日记》,中外都曾投入大力研究。对“狂人”解读不同,想法与结论也有大相径庭的。按鲁迅自己言,这里面有尼采和果戈里。但不管是“超人”意志还是“忧愤”疾病,都不能掩饰鲁迅对时代的一种茫然与痛楚。他是试图“救救孩子”并救救中国的。恰巧写字间,厦大的文学理论家俞兆平教授发来对“狂人”的“探秘”,反对指鲁迅为治愈的“被迫害妄想狂”!俞文委婉以驳,结论似乎得当:鲁迅知穆勒晓严复;对人类之自由,国族之群、己,其权利与利弊亦界限分明。

不论学医还是从文,鲁迅都未能实现或改变自己想要的东西,和许多当年东渡日本寻求救国之路的各式人等一样。毕竟,除了孙文获革命助力改变了中国传统帝制,但现代性的社会转型却远未实现,依然落后于今天的日本。当然,这种临时的体验是接近天真的,找不着任何与灵魂相关的归属感。现实对它的想象有着难以把握的距离。而如今纪念他的日本民众或是知识分子,又有几个真能理解鲁迅之与中国的命运,于当年是一种怎样的无奈与彷徨?

不管怎样,作为人的觉醒与思想的奠基,鲁迅应是起始于东瀛的。显然,若中国的觉悟者或知识分子,对当时先进的亚洲地域不是趋之如骛,鲁迅也不至于要来这他乡岛国寻找个人生命光明的起点。虽他最初学医,只是为了有足够的能力救治自己的父亲;而弃医从文,也是偶受了时机的激将,才持续感觉了被侮辱被损害的间接的自己,并发现了力量强大的重要性。换句话说,他鲁迅是从日本这里开始醒悟与痛苦,也从这里走向幻灭与新生的。

真该庆幸毅然决然地改行。借助文学来思想与表达,鲁迅成为20世纪中国最独立、也最起作用的公共知识分子之一。不知给这个平凡又复杂,多味又难堪的社会人间,增添了多少庸常不及的关键看点!它们包含了被魔鬼遮挡的丑陋,被人类藏匿的恶行,被同类开撕的伤口,被自己吞咬的毒药。努力看清一个病态社会的五腑内脏“引起疗救的注意”——比起那些成堆“专业知识分子”的安然自在,鲁迅式的寂寞充满了骨感,亦有旷世的痛苦与悲伤。

或许,还是人类不易克服的缺陷,但凡一个人爆得大名,并且还伟大,几乎总难逃脱被利用与消费的命运。鲁迅又何尝能幸免?势力大的就当他做柱子使;稍不济的,便做椽子用;而那些太无能力的,则干脆就大胆地将先生做“敲门砖”或“垫脚石”。反正各有心思与招数。至于我自己,也未必所有的动机都经得起推敲。年少时便追着时髦写杂文,以冷嘲热讽“师道尊严”;而眼下知道先生神气未过,还是一面一擦即亮的镜子,便又搬到活人中间。

至于回顾鲁迅中国史,那自然千姿百态。死后的鲁迅是上过政坛的,且身份异常隆重,抬轿子的也不乏一些很了不得的文坛人物。文坛外,他也曾被尊崇到无上的地步,以至于成为一门显学。从学术的深究到观点的分歧再至对主体的怀疑乃至批判,鲁迅这个人,无论其生与死,都经历着浓烈的荣辱与欢悲。当我来到他求学的异国他乡,这个至今也不怎么特别的仙台老镇,看到郊外与校内那些为鲁迅建立的塑像,静静的,觉得这才与功利拉开了距离。

甚至有时候,我会忍不住再琢磨:那么多的后人,似乎成群结伙地研究鲁迅。那究竟要为何?从他的精神血管里抽出一点来,或从他的思想骨髓中吸出一份来,成全自己文化生命的某种质地吗?我似乎理解了鲁迅先生的所谓“尖酸刻薄”,可它是属于时代不可避免的互动中,激荡了一股冲撞社会裂变的美感。他的同代人除了相同的不幸外,也都各有各的幸运。历史不忘对其回望或厚待,是缘于他们发现了:自己作为人或民众乃至民族的不堪或自救。

“生命是我自己的东西,所以我不妨大步走去,向着我自以为可以走去的路;即便前面是深渊,荆棘,峡谷,火坑,都由我自己负责。”这段文字,来自先生的《华盖集・北京通信》,也是我在初中时代就记下的,并真实地潜移默化了自己。我当然没啥出息可言,最多给自我冷静了一些事,更正了一点做人,也壮了一些胆子,怀疑了某种现象。这些微不足道的人生小结果,甚至不时也有装腔作势地人间“愤愤然”。先生不幸有知也一定会笑落胡子!

偶尔,我会很深地怀念一下“鲁迅时代”。那时,除了彻底绝望了和麻木成死人的,还有不少人向东或向西,去寻求生命鲜活的出路。那些留下来的也没闲着,以各种方式去求新求变。报人、作家、教授、职员、劳工,甚至银行的买办与商行的老板以及热血的学生,他们多少都晓得某种救亡图强的道理。而文人像文人,没那么伪装和苟且;学者像学者,没那么自私与畏缩;名人也像名人,没那么自恋与张狂。就连要命的革命,人们也都实实在在。

“吃的是草,挤出来的是奶、血。”先生这句话,也曾对我构成了巨大的刺激。他还说节省了自己喝咖啡的工夫,这大概属于格外地呕心沥血!如今的“知识分子”,或也有拼命的,追名利或谋权威亦不乏其众;过日子中,也不缺坏了心肠的酒色重味。不能再这样没完没了地比较,那个年代的鲁迅和那个鲁迅的年代,都已一去不复还来。当然,鲁迅非圣人,有可挖的毛病,如自省“有缺点的战士”或“皮包下的小”。他,骄傲,又能俯首且自新。

去日本的也好,回中国的也罢,鲁迅之“不朽”皆因他的思想。眼下世界,最缺的或还是有火焰的思想?也许难觅那宣布“上帝已死”的尼采,希望灵魂自我救赎的托尔斯泰;深刻到骨头的维特根斯坦或艾伦特们;或更近一点的胡适、陈寅恪以及如杨小凯、顾准、李慎之等各类思想巨匠。在这些历史脉搏中感受人的独立、尊严及自由,其实并不难以把握。铁门洞开,文明也总归在流动。我突然意识:人类最大不幸,或在群体或个体“进化”的彼此不同步?

“辱骂和恐吓决不是战斗”、“墨写的谎说,决掩不住血写的事实”、“不满足是向上的车轮”、“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等等这些价值观遗产,近百年了,早已耳熟能详,且又屡见屡新。鲁迅的心思也是“一要生存,二要温饱,三要发展”的。这发展当中,也该是充满血肉与精神的创新。“不革新,是生存也为难的。”可隐隐约约,我又发觉鲁迅与其经典,正接近“古人云”。野草一直在疯长,地平线上日出日落将如何看得清?

人活着,总得给出属于人类的必要道理。而鲁迅某些言语的扎针,的确也构成了自己活下去的理由。一个人给另一个人不经意中指了一条路,自然等于在危险中也救出了一条命。社会人生间,人们难说还有真正的安全坦途或所谓的康庄大道。所以,只要不狂妄自大,鲁迅就一直值得我们去纪念与敬重。这人群中或有几种人最要去警惕的:用权的和用钱的,他们借这手里的利器,击破脆弱的人性,然后使其成为奴隶;也还有用文的,借别人的或自己的刷子,为了某种依附,涂灰你的思考,让人处于茫茫然。毫无疑问,这并非能指所有人。

人道从主义变常识

没想到,我们的访问中还插了一个特别的项目:参观自然灾害地带和灾后救援机制。2011年日本发生了剧烈的海啸地震,尽管日本处于地理位置的地震带,政府与民间都有许多的预防措施,但是,遇上了突发的特大地震,还是造成不少生命与产财的损失,而仙台正是处于重灾区。现在,地方政府为了进一步防患未然,增强灾难的风险意识,减少将来可能的损失,他们做出了许多相关的教训总结,努力不放过任何一个重要细节,甚至保留了警示的现场。

午后,在政府人员指引下,我们到达距离10公里外的盐釜区域。这里的“荒滨小学”成为灾后保留的一处遗迹。作为参观的警示点之一,它保存了最原始的灾难记录。曾在此任教的一位女教师,今日也放弃了休息日,大半天为我们讲解当年发生的整个过程。我看到了,一架永远停摆的时钟放在那,时间定格在2011年3月11日下午近3点55分。也就是这个时刻,仙台市突然遭遇了一场理氏9.1级的、被称为“世界第五大地震”的灾情!

老师说,地震随后即是发生海啸,浪高达到9米,离海岸仅300米的盐釜区遭到最惨烈的摧毁!海浪冲击了整座学校,淹没了二楼,好在校长和教头(教务主任)指挥着师生们在教学楼时上时下,最后决定全部冲到楼顶上,保存了全体师生的生命!但是,楼前几百米一片的居民住宅全部建筑被夷为平地,许多生命瞬间卷没。海啸的巨浪冲击千里,加剧了地震的威胁,最终导致了15896人死亡,2000多人失踪。他们也一再确认了这个悲剧的数据!

若不是政府对灾难早有防备,在建筑措施和防范意识上未雨绸缪,那么损害无疑将更加惨重。让我们惊叹的是,异常坚固的学校,一层被外面推进的小车和树枝填满,二层的钢筋护栏也被猛浪冲击变形,三层上避难的师生居然全体安然无恙!这位老师为描述那种亲历的情境,因回味与感动,说话不时哽咽,两道眼泪也禁不住溢出。而那些学生的生命,是她必须要去尽心呵护。还有面对灾难的同事,他们携手并肩,共同抵抗那强势来袭的地震海啸。

老师告诉我们,当初直升机来营救时,学生们优先,一个挨一个登上,一个人也没落下。最后才是老师,然后校长垫底。我注意到了电视录像:那是校长在十分紧张地指挥现场,不时晃动着一片狼藉的车体、木头、塑料等破碎杂物。海啸继续歇斯底里,镜头上还有许多海水撞击楼台溅出的花朵。惊心动魄!当然,一切都终于翻过去了!孩子们没有一个被伤害,但却经历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自然风险,同时也从抗险中饱受一次来自社会大家庭的温暖。

    被地震与海啸冲击后的小学底楼现场

直到太阳西下,一整个半天,老师诉说着每一个细节。而我却也一直被感动着。心想:一种文明的制度,的确可以不断改变各种遗留的陋习。当人们在争论是制度还是文化优先时,我一直认为:虽也该双管齐下,但文化的影响是缓慢渐进的,不像一种制度一旦建立完整,对社会的进步作用则可立竿见影。靠制度与法度来规范社会与人的行为,从而使良好的意识、思想、精神也能与其产生互动,更加有的放矢。现代文明社会,这或许是要紧的环节之一。

因此,虽已离开现场,却也禁不住在脑子勾起另一个画面来:四川汶川的8级地震。从公开数据看,仅学生就有3000多人死于震灾。而灾后居然有“庆祝胜利”这一说?还有那一次,新疆的克拉玛依火灾——让“领导先走!”意识清醒的老师们或校长们,似乎都只通晓权力的厉害,却不知生命面前人人平等,更何况是面对一群尚未开始人生的孩子们!后果是,僵化的逃难措施,致使325个师生在会场中活活烧死!这细节,这悲剧,似乎也没震惊整个社会。

处处有存在,处处亦有比较。文明是拿来学习效仿的,而非让人不屑一顾。惟有谦逊地对待人类的每一寸进步,才能使自己的社会与人生变得更有希望,也更有可能获得内在品质的上升,形成真正文明的自信。地震后,仙台迅速灾后动员、救援与重建。政府、各国本国NGO组织及其自愿者、民间力量一起上。人们从人道主义出发,提供身心康复、留学、就业、宗教、出入境等各类咨询与服务。也一边悼念所有死难者,并致敬那些灾害的援助者!

风光照耀的尾声

最后一站:有“日本三景”之一美称的松岛海岸。走出世俗社会,进入这个自然空间,景观实可美妙绝伦!司机师傅兼导游,不管荤素,他竟然都能天上人间地一番引人入胜!主景瑞严寺,是日本佛教传教士慈觉大师于828年所创建,并由仙台藩主伊达政宗在1609年完成重建。其中最神秘的莫过于被国家指定为重要文物的“三慧殿”。这殿主伊达家的灵堂扉门,从未对外开启过。也因文史被重视,伊达世家传世珍品得以保存三个多世纪珍藏至今。

伊达政宗,是仙台番的始祖。这位大人物,也是日本战国时期著名的军事家。从相关资料显示:政宗18岁时,便正式继任为伊达家的17代家督。和所有掌握土地良田、拥有兵器武装并参与抒写历史的当权者一样,伊达政宗也曾是左观右顾,一边享受现成,一边窥视天下。而证战、吞并与失败、结盟,都属非凡经历自不可少。他曾对身为政治家的丰臣秀吉称臣,之后又加入德川家康阵营。是人,都有是非。而这位政宗的是非,也构成日本的一部分。

作为人的历史,伊达政宗当然也不会太寂寞。据现场的一位僧人介绍,正是政宗这个时期,日本从国外引进了第一批金黄美丽的菊花。被感觉十分富贵的菊花,后来成为日本皇室的权力与高贵的象征,她们几乎只出现在王公贵族的空间,同普通民众的生活不太关联。菊花,甚至也一直被许多外人当成是日本的“国花”。我费了好大的眼神,才望见那“三慧殿”里装饰灵堂的一圈早已失去光泽的菊花。一长串由远及近的联想,同时又冒上我的心头。

世界名著《菊与刀》,这本试图揭示日本民族特性的书,出自一位美国人类学家之手笔。但是,鲁思·本尼迪克特这部受命完成于1946年出版的作品,在越来越多的评论看来,其观点的“经典性”并不名副其实。某些解读显露了不在现场的主观偏颇。尤其当人们在今天重新来评判日本这个东方国家,那些出于善意但也似是而非的结论,已经得到更多的纠错证实。那支象征皇权与贵族的“菊”,更多出于在特殊的建筑中,在文化审美中弱弱地延续着。

那把民族之“刀”,已成历史,也完全收敛了它昔日的锋芒了。在一次访日间,我对日本人的和平与爱国问题有过深入的咨询。不论哪个阶层,他们都强调自己厌恶战争、希望世界永远和平。一个日本学者告诉我:一些年轻人曾上街游行反对修改“和平宪法”,大概也担心国民自卫队变成正规军后,就要频繁参与联合国的维和部队,而他们也的确不愿上战场去打仗。并且回顾70年来,国民们都为国家只参与“国际维和”却无一场战争而感到自豪!

这里还是一个佛教的圣地,并保留着佛徒们洞窟中的生活遗迹,令人深为惊叹!而8年前的地震与海啸,由于松岛海域有几十座大小岛屿,来势汹汹的海啸将海水灌入寺院,却只是淹没了地面50公分高,而寺院的僧人与避难者皆安然幸免。一位和尚说,这是神的保佑!这是我生平见过最华丽的寺院了,实在是美妙得叫人陶醉:红叶满眼,银杏娇艳;流水清清,山谷回声。游客中有许多朝圣者,不时有人停住脚步,脱鞋进殿,端坐其间:听经。

二宫梓女士,对我们此次访日行走立下汗马功劳!又翻译又导游甚是娴熟周全,加上老乡更是锦上添花。自然,三十余年日本生活,陌生的也已是祖国。她也告诉我,这是自己当翻译最为愉快的一次。果真如此,那也是我的造化。这辈子人在旅途,能遇上陌生人对你保持数天的信任,并在临别时还依依不舍,这是为人的一点诚实与安慰。我从来就以为:人生就是一场形形色色、顺序不一和大大小小的悲剧。莫要太较真什么,能珍惜的且珍惜。

     松岛如梦如幻的仙境

松岛的出色,大概还在于这山海交错的美不胜收。伴随我们的吉田女士,说我们的运气极佳,这个深秋的岛屿竟然全部都色彩斑斓,不见一点萧瑟。吉田无疑也是个美好的人,那种日本女人的温柔贤惠,也有分寸地融入了待客之道。而作为知识女性,一种干脆利索与风风火火,又是那样在我的意料之外。同二宫梓一样,亲近中有尊严,距离间有温度,使人在途中不易疲劳。我说她长得很像邓丽君,她开心得不行不行的,为此一路笑到机场的作别。

游船上,饱览了附近所有、也是最经典的美景。这百岛争艳的蓝海胜境,真可谓鬼斧神工!在旖旎的海岛间徐徐穿梭,风光射入脑海引发更美妙的感觉。顿时,诗行俳句、古今中外,文人的吟唱也不禁浮现若干。如唐代的李白王维,如江户时期的松尾芭蕉。后者的“松岛呀,啊啊,松岛呀松岛。”更是对这里触景生情的由衷赞美!在伊达政宗去世8年后就出生的诗人芭蕉,想必在这松岛一带会有更多花开花落的感慨——鲜花灿烂交织着战火弥漫。

下榻到一海景酒店时,已近黄昏。讲究生活品质的常凯教授,第一反应,就是散发硫磺味气的天然温泉:“又能泡了!”从室内的再泡到露天的,还可放眼窗外松岛的港湾。我们第一次这么赤身裸体地相对而坐,放松聊天。他明显偏黑却很壮实,我虽偏白却略显单薄。他经常出门冬泳,锻炼朗朗体魄;而我则是居屋死守,对付春夏秋冬。这一程下来,他年龄稍长却多有关怀。当然,我也不赖。本质上,均属于弱者,一生都在寻求社会人生的突围。

晚饭食物也许太过丰盛,吉田点的美味佳肴把二宫撩得瞠目结舌!可我挑食,摆着眼前这日本最牛的牛舌、最棒的生蚝以及最纯的清酒,则是一口不沾。但我也爱吃天妇罗,虾、鳗、墨鱼以及生鱼片,还特喜欢芥末。而心里则在惦记着:这是最后的晚餐!夜会变得更黑,天也会亮得更快。这一晚,我的确也没睡好觉。日记写到凌晨时,下楼到大堂的自助酒吧间。冲了一杯,再冲了一杯。靠在沙发上,对着窗口外的星星点点。咖啡,飘着纯香,只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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