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前言:我想从童年写起,通过个人视角,体察大陆半个世纪以来的家庭与村庄、国家与社会,让臺湾的读者对大陆党国与民间社会多一份感知。我的童年记忆可以追溯到中共的文化大革命之前,少年时代(1970年)「文革」开始淡化,并开始进入「改革开放」新时代,1980年代读大学、读研究生,我在北京亲歷了声势浩大的八九民运,最早一批进入天安门广场示威,最后一批撤离广场,后来又因零八宪章第一批签名而遭免职,茉莉花运动时被拘审差点身陷囹圄。我想把个人亲歷复述成为文字,让个人记忆匯入家国记忆库。大陆苦难的歷史并没有终结,一切仍然在进行中,大陆知识人身陷精神困境,与大陆民众一样无力解脱,这些文字不仅为了不忘却,也希望给困境的同道们一份勉力。
乡村生活每逢年节拜访亲戚、能吃上肉蛋,都与生活美好产生关联,当与农村息息相关的家畜家禽变成「资本主义的尾巴」时,一切都变了样。(图:Unsplash)
小学时候唱过陜北民歌《拥军花鼓》,现在还记得歌词:「正月里来是新春,赶上了猪羊出呀了门,猪哇、羊呀送到哪里去?送给那英勇的八呀路军。」后来才知道,这是一位叫安波的词作家作品,歌曲是延安秧歌运动中以陜北民歌《打黄羊》的曲调填词创作而成,主题是歌颂延安大生产开荒,但奇怪的是,内容却是老百姓送猪啊羊啊给八路军,当时没有反思能力,否则会问老师,八路军给老百姓回了什?样的礼物?
七零年代,我们村庄每户人家有多少家畜?户均大概十只鸡左右,一些人家还养有鸭子、鹅,过年时会宰杀三、四只家禽,留下一只公鸡打鸣,或者是当成「种鸡」?这样每家过年之后留下五六只鸡用于下蛋,自家食用之外,卖蛋得到的钱可以用于购买日用品。
小鸡雏有时从鸡贩子手中购买,有时家里母鸡孵化。
猪的数量一般每户一头,如果能养两头猪,就是大户人家了,多养猪杂粮要多,还得有人手去地里弄野菜给猪吃,所以极少人家能够养猪超过2头。年底的时候,所有人家的猪多由屠夫宰杀,部分用于年节食用、亲戚间送礼,还有一半猪肉卖给没有过年猪的人家。
村民肉蛋类摄入量并不大,过年猪与鸡鸭部分制作成腊肉,一般能吃到夏天,但很少有人家能吃到秋天的。
家禽家畜竟沦「资本主义尾巴」
乡村生活中,过年、走亲戚能吃上肉蛋,都与生活美好产生关联,这是村庄常识,但这一生活常识却被政治性破坏,这些与人类生活息息相关的家禽家畜,被改变了名称,叫「资本主义的尾巴」,鸡与猪这些家禽家畜类动物,也受到严重影响,它们是「资本主义尾巴」被限养,闹到最严重的时候,一些地方搞到每家养鸡不能超过三只,超过三只也是资本主义。
对中共歷次运动中的家禽家畜的研究,很少见到专论与专着进行较全面的资料搜集与出版,我们只能通过其它类别的回忆与资讯中找到零碎的相关内容。
战争年代将猪啊羊啊送给中共军队,是歌中唱出来的宣传,兵荒马乱中百姓生活困窘,哪来的猪啊羊啊送给军队?中共军队更多的资源是从地主富农家掠夺或徵收而来。
中共建政后,地主富农的财产被充公,普通百姓家的财产随之也进入中共徵收视野。人民公社运动的1958年,毛泽东支持地方搞「小社并大社」,大办公共食堂,河南、河北等地将社员的自留地、自养畜,甚至生活资料被收归公社所有,最终它制造了巨大的人道灾难。因为我们村庄家家都有自留地与家畜,所以没有发生饿死人现象。自留地与家禽家畜本是自然经济的常态,却被冠以「资本主义尾巴」这样罪名,用村民们完全不懂的外来罪名威慑百姓,它产生的心理效果与遭遇陌生病毒一样,因为没有免疫力所以无法应对。
每家拥有多少自留地、多少家禽家畜才算资本主义尾巴,各地的规定并不一致,譬如黑龙江省讷河县把农民的小家畜、家禽平调到大队或公社,然后将其名之为「千头畜场」、「万只禽场」,这是通过徵收村民的私家财产来向上级领导邀功,徵收到公社的家禽家畜又有多少最终回到村民口中,无从知晓;黑龙江省的林甸县全县村屯实现食堂化,吃饭不要钱,家家户户取消锅?,也取消社员自留地,猪一律作价归公,彻底割掉「资本主义尾巴」。
吉林省公主岭市范家屯人民公社成立之初,自留地全部收归集体,甚至连一部分农户的箱子、柜等物品也徵收为公家所有,这个过程中遭遇群众的软抵制,一些农户将家中的鸡、鸭杀光、吃光,不配合中共地方政府的公有化。
鸡鸭家禽与党国国策
自古以来农民养鸡鸭种庄稼都是自已的事情,只有共产党违背生活生产常识,不仅将农民土地归入集体,还要将自留地与家禽家畜归入公社,最终要改变这样的国策,还得中共领导人亲自过问。
1978年11月28日,胡耀邦出席中央党校学员结业会上说:「如果我们掌握了八百亿斤粮食,那些个都不要,或者大部分要留给农民自己,留给你养鸡去,养鸭去,养猪去,熬糖去,行不行?大队生产队办养猪场,养鸡场,社员房前屋后种树,种苹果,养毛驴,养羊,行不行?我看行!」
胡耀邦当时仍然是国家主义思维,要通用国家力量来生产八百亿斤粮食,这样农民的粮食就可以自行食用与饲养鸡鸭了。
胡耀邦在发表讲话的时候,并不知道早于他讲话四个月,即1978年的八月份,在靠近香港的深圳,一位叫李定的地方官员带领莲塘人办的养鸡场每年出口香港20万只鸡,莲塘村民的收入已增长了几十倍。先后担任过深圳市财贸办主任、深圳市政府秘书长的李定后来接受媒体採访时说:「养六个鸡是资本主义,五个鸡就是社会主义,所以不准养鸡,我这里不准养我到香港去养,你不准养五个十个二百个,我养二十万,那你不知道多少个资本主义了。」
八十年代之后,流行歌曲不再是「猪哇、羊呀送到哪里去?」,而是来自臺湾的邓丽君唱的《回娘家》,背着娃娃,把鸡和鸭送到娘家去,才是生活常态:
风吹着杨柳嘛
唰啦啦啦啦啦
小河里水流 得儿
哗啦啦啦啦啦
谁家的媳妇
她走得忙又忙呀
原来她要回娘家
身穿大红袄
头戴一枝花
胭脂和香粉她的脸上擦
左手一只鸡
右手一只鸭
身上还背着一个胖娃娃呀
咿呀咿得儿餵
(歌曲《回娘家》,原名《小媳妇回娘家》,由孙仪作词,翁清溪(汤尼)作曲)
作者》吴祚来 专栏作家,独立学者,八九六四最后一批撤离广场,原中国艺术研究院杂志社社长,因零八宪章第一批签名被免职,现居美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