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戏图」(局部),佚名,宋朝。图片来源:台北故宫博物院
最近人口议题忽然变得十分热门:韩国披露今年首度出现人口负增长,说什么再这样下去,到2750年,大韩民族将从地球上消失。
在儒家文化植根悠久深厚的东亚地区,传宗接代的观念竟有遭无视和摒弃的一日,大概是始料未及的恶梦,至少以中文而言,「断子绝孙」四个字,一直是最恶毒的诅咒之一。
韩国的低出生率,包括最早出现「少子化」现象的日本,或者东亚其他地区,在最根深蒂固的观念上出现如此重大逆反,一般都归咎于工业文明影响、个人主义、女性主义兴起,城市生活成本,社会激烈竞争乃至于所谓的「社畜文化」等等。
儒家思想主张生育是人生头号重要任务,显然是出于农耕文明对于劳动力的需要,因而男丁多寡,直接决定物产丰瘠,以及军力强弱。但是,这种生存方式的副作用也不可忽略:即一个人口大国对于邻国而言,和村里一个男丁多的人家,威力等同,总之谁家多男儿,就等于拥有最强实力,可以成为制订游戏规则的庄家。
从东周诸侯国开始,到后来的大一统帝国,一直是沿用这样的思维,而有「人多力量大」的信仰,但所谓的「力量」,到底是推进文明、改善生活,创造兴建的力量,还是纯粹人多势众,虾虾霸霸的力量,却没有人深究。没有人知道这样的文化环境,是否很不巧地,导致了理性辩论、均衡妥协的考虑,在人口(男丁)占绝对优势之下,从来不需要萌芽—— 谁的拳头硬,谁家拳头多,谁就有道理。
当然,在这个文化环境之中,一国的统治者或者一个家族的家长,一直视人口为资源、工具或者财产,稍为有常识的统治者,一般没有道理去残害自己财产,也总是希望多多益善,何况那时候,君主不需要给子民发退休金、提供教育医疗等福利,人口并不成为「负担」,但即使如此,也无法阻止大多数统治者涸泽而渔、杀鸡取卵的冲动,对于人口之资源或者工具,总是要用到尽为止。荒谬的是,在这极度崇尚子孙满堂,重视生育的土地上,饥荒、战乱、屠杀,人口大减的惨况,竟也不断重复。
既然人口一直被当作资源和工具来衡量(正如女人的价值,首在于好生养,尤其是生儿子,还称为「肚子争气」),那么反过来,人口沦为「负担」,或者女婴沦为弃物,也不出奇了,归根究底,还是不知道何为「生命」,个体生命之独特存在,无可取代,以及灵魂之由来,都远超于生育的意义,如果相信生命是造物主所赐,自然不会贱视人命,要么搏命生,要么不准生,随意改弦易辙。
生命的奥秘,人类所知有限,也非人力所能控制,至少在英语表达之中,并没有「断子绝孙」之诅咒,不少非凡人物甚至天才,既非遗传所得,也不需要后继香灯,譬如终身未婚的亚当斯密或者特斯拉(Nikola Tesla);乃至莫札特、贝多芬的美名,都没有为后代继承下来,而也不必引以为憾,因为生命繁衍,血胤承袭,充满未知之数,多少显赫的贵族,最终都没落消散,轮不到家长意志做主,即使贵如王室也不是想生多少就生多少,一个国家的人口增减,也是一样道理,政府没有可能得心应手,做什么「长远之计」。
如果能接受这个本质,看见人口的减少,便没有什么大不了,结婚生育,强迫不来也管不住,这个时代的人不愿意生,不代表日后不会再有生育高峰。生育这件事,不但政府无权管,任何人也无权过问,无论是威迫不准生,还是利诱鼓励生,本质上都是反人性,愈管愈出事。
有意思的是,孟子有一篇「寡人之于国也」,讲梁惠王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他「尽心爱民」,却不见人口增多?而邻国的君主不见得像他这样「用心」,人口却没有减少呢?这个问题问得好,今天也没有过时:为什么有的国家,政府从来没有口口声声「为人民服务」,要么效忠女皇,要么敬拜上帝,可是其他国家的人却用脚投票,那些国家,好像从来不用担心人口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