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美通讯)八九六四改写了不少当代人的人生,张前进是其中之一。当年满腔激情、在天安门广场绝食的爱国学生,如今已成为一位温和沉稳的中年牧师。虽然在整个访问过程中他都是眼泛泪光,但描述自己作为六四幸存者的经历时,措词云淡风轻,形容自己「失去大地,却得到天空」。张前进说他的爱国情怀已变,不改的是对中国人的关怀,对公义的追求。今年六四,张前进说他仍然会在家中点起烛光,奏起安魂曲,默默地悼念天安门广场的遇难者。
张前进出生于一个贵州山区的工人家庭,1981年入读重庆第三军医大学。当时的中国正值改革开放初期,学习西方成为主流。开放的不单止是经济,还有像五四运动一样的思想变革。思想活跃的张前进也深受影响,感觉在军队中太抑压,虽然尚差一年便毕业,但也毅然退学,像鲁迅一样弃医从文,重考高考,转到北京语言学院(现改名北京语言文化大学)修读英语。
但文科课程未能令他感到满足,于是他到其他学校旁听,意外在北京师范大学,听到刘晓波的哲学课,从而结识到一班和他一样思想活跃的学生。自此张前进就经常去到北大,参加王丹等举办的民主沙龙,听过方励之的演讲,更加深他对于个人自由和民主的追求。
而张前进第一次组织学生运动,大约是在1988年。当时语言学院的一批来学汉语的非洲学生,经常骚扰女同学。为抱打不平,张前进组织同学游行抗议,却受到校方打压。 「这件事情本来我觉得是一件很公义的事,但学校却最后还警告我,说是我影响他们从非洲国家招留学生。如果我样抗议,他们以后就不来了,怎么办?这是第一次,我的理想跟现实受到打击,后来虽然没把我退学,但是被警告。」
如今已是牧师的张前进深信,他过去的苦难是上帝早已预备,目的是让他可以借自己经历,广传福音。黄光荣摄
中国学生的思想改革浪潮,最后因为中共领导层中的改革派胡耀邦的逝世而爆发。学生自发到天安门广场悼念胡耀邦,吾尔开希等发起绝食、甚至试图闯进新华门,领导人办公地点中南海的正门,要求与当时掌握实权的强硬派国务院总理李鹏对话。但《人民日报》的「426社论」却把这场学生运动定性为一场「冲击新华门」的「动乱」。 「当时一直第一就是爱国学生,来帮助我们的党,来改正一点点的错误,就是绝对没有像后面的,官方宣传有什么『黑手』;要变成反革命什么,宣传煽动暴乱。『426社论』最糟糕的,就是把整个性质的内容,上线到一个『敌我矛盾』。」
原本无参与这场运动的张前进,亦被「426社论」激发,决定站出来。 「所以我在427大游行,就带着我们学校的二、三十个学生就走上大街;就经周边的,像北大,他们要去天安门广场,会经过我们学校。北航在我们隔壁,然后我们再往前走就是清华大学。所以427游行,对学生又是一个很大的鼓舞,好像第一次手挽手的,冲破了武警官兵的封锁线,当时大家就用人墙,把他们抢先的就冲出一条路,我们就走到了天安门广场。」
「(当年)学生一直强调我们是拥护共产党,当初打的一些口号『拥护思想基本原则』,好像我们只是帮这个党来提点意见,作为爱国学生,来帮助我们的党来改正一点点的错误。我们在广场唱的《国际歌》,都是我们要做天下的主人,好像要帮助这个国家来改正,帮助这个党,改正一些他们的贪污、腐败。」
学生提出的诉求,主要聚焦于反贪污腐败、改善知识分子待遇及强化人民权利等议题,各项提议都受到北京市民支持。在政府宣布戒严时,大家都出来保护学生。 「当时整个气氛就是很受激励吧!只要你是学生,甚至坐公交车都不用钱。随便拿一个纸箱子,就有人往里面扔钱、扔烟。那种信任,确实在后来都很难再找到了!随着后来整个中国的物欲横流,大家全民向钱看。但那个年代人的单纯善良,好像都被催化出来了。」
随着工会等其他组织加入,学运很快演变成民运,并发起了新一轮绝食,张前进是其中一个参与者,但坚持绝食到第五天,就因体力不支,被抬到医院。但出院后一听到广场有事,又再重回广场。张前进回忆着:「当时整个广场内,几个日日夜夜,人都特别亢奋。虽然没怎么休息好,但是就觉得第一次,好像就成为这个国家的主人;第一次知道什么叫理想,什么叫崇高。」
他承认,当时的他很天真,未有想过会从此改变了他一生。 「当时的学生的确实很单纯……根本没有想到,这场运动可能会决定我们的整个人命运。只是大家觉得反正随大流嘛,大家都去广场了,我们也去。当时确实没有想到,有一天会被抓到监狱,会被判刑。」
一夜镇压,改变一生
张前进的人生转捩点发生在6月4日,解放军在前一天晚上进入广场,并于凌晨两点开始清场。 「当时我还想把我的支援车推回去广场,看见坦克车过来,把我们的支援车、帐篷,全都压过去了,开始就觉得有点恐怖了。到了半夜就开始打枪了,他们都把灯给熄灭了,然后广场上不停说是暴乱,赶快要清理广场,否则要采取行动。当时也许有几千人在广场,大家就聚在纪念碑周围。」
当时刘晓波和戒严部队谈判,要求让学生安全撤走,最后军队同意让他们在在广场的东南角离开,张前进是最早离开的一批。 「我们撤回去的后真的很狼狈,鞋也走丢了,当时很悲愤,沿途就骂。回到学校有听说死人了,包括我们学校有谁谁谁还没有回来、失踪了,大家就更悲愤了。」
他表示,当时很多学生来不及撤走,解放军就开始清场,他朋友方政就被坦克车压断双腿,终生残废。 「当时候学生想最多像是四五运动那些,两个人就把我们架走,最多打一顿。没有想到直接就坦克车这样就压过来,军队就直接冲上纪念碑,对学生就下毒手了。我们从东南角出去的还没有发生流血事件。但后来我们跟方政他们认识,他们在撤退过程中,就被坦克从后面冲过去,压死人了。」
张前进和方政1995年时在海南岛重遇。黄光荣摄
武力清场后,官方大举搜捕曾参与民运的学生。张前进本来想返回贵州老家,但因为不甘心运动不明不白没有结果,在上火车前一刻,决定留在北京,观察后续结果。他找到读医大时的旧同学,让他可以躲进北京解放军306医院,但却被戒严部队发现,加上语言学院「督灰」,翻他88年发起游行的「搞事」旧账。他被当众毒打之后,再关押在半步桥大半年。最终因为曾在北京火车站广场派发传单,被判反革命宣传煽动罪,送到秦城监狱服刑两年。他形容狱中生涯是极端空虚、绝望和孤独。
出狱后的张前进,曾到过海南岛依靠做装修谋生,之后又返回北京定居。他形容出狱后的15年是「苟且偷生过日子」,每逢纪念六四的大日子必会有国保上门关注。后来在香港宣明会传道人引领下信了基督教,他和家人平日到家庭教会参与聚会都会被国保监视及骚扰。
「六四过了10年,我已经跟政治基本上都没有任何关系了,但他们(国保)还是在六四10周年找到我,要我离开北京。当时候我都已经在北京买房了、结婚了、有孩子了。好多人如果给我在那见过面,肯定周围有一堆便衣国安在一起。」
「当时因着我的缘故,常常会有国保会来家里面骚扰。甚至当女儿说要去学钢琴时,他们开警车送她去。有时候都很无奈,在她的印象当中,好像父亲干了什么坏事。为什么派出所的、国保的,昨天要请你食饭,第二天又要把你抓起来?就是很困扰。」
失去大地,得到天空
05年时,张前进趁着干部换人,终于获发护照,他便决定和家人抓紧机会到美国,寻找一片自由的天空。他翌年到美国读神学,途经香港时,顺道探访一班默默关注国内民主运动的牧者及同路人,他也在朋友介绍下,到过《苹果日报》办公室,拜会壹传媒集团创办人黎智英,以及专栏作家李怡。当时正值7月,他也参加了七一游行,一尝上街游行的自由。 「七一游行是蛮有意思的,上午是反建制,下午是支持中央的游行,香港就是这样互不干涉,反正是你有你做。」
张前进在2006年和作家余杰(左二)一同参观《苹果日报》,而且和时事评论员李怡(左一)和壹传媒创办人黎志英(右一)合照。黄光荣摄
他在六四20周年时,也曾专程来港参加维园烛光晚会。 「在大陆不可能有这么大的一个纪念活动,有这么多市民来参加。这么大的活动大家都自发去参与,而且走后没有留下任何的垃圾。整个活动又文明,又有理有节,都给我一个很大的震撼。」
痛心维园烛光熄灭
但香港坚持了30多年的六四纪念活动,最后都不能再办,他说感到很痛心。 「很可惜的是,到现在居然连香港这个自由也被剥夺了。今年听说也不让支联会……已经坚持这么久了,坚持30年,到现在都不能上街游行,所以都很痛心。 尤其看见像黄之锋、周庭那样的年轻人,现在已经开始,像我们当年八九的年轻学生,就为这块土地、为民主来背负这个十字架,确实是很心痛。」
维园今年没有烛光,自发参与悼念活动的人亦要承受触犯「国安法」的风险。既然不让香港人公开纪念,张前进便决定与身在海外的友人接棒,预备好祷告文,组织了一个网上公悼会。同时,张前进仍然会在家中点起烛光,奏起安魂曲,默默地悼念天安门广场的受害者。
「至少我们在海外的自由土地上,应该来发声,因为这个事情确实是一个民主的伤疤,没有得到愈合,靠政府开恩也不可能,那如何来得到医治?让公义得到彰显?真相能大白于天下?我想至少我们在北美这块土地上,应该尽我们的能力来做点事。」
张前进获得自由后,坚持每年会以不同方式悼念。今年他预备好祷告文,组织了一个网上公悼会。黄光荣摄
未忘初心,六四必须平反
现居于马里兰州的张前进,仍然心系祖国,以及一同追求民主的老同志,先后帮助方政到美国,又接济到美国读书的学运第二代,为他们找学校、筹学费。他并曾经以牧师身份,在16至18年回中国宣教,其间探望过「709案」维权律师李和平,和天安门母亲丁子霖。
他强调,六四这个历史的伤口,当局不能逃避,到最后到要处理。 「一个伤疤要得到愈合,我们不能是只涂点红药水,然后说点好听的话,然后就说已经好了。这是一种欺骗,是鲁迅说的瞒和骗。真正的愈合要把病菌去掉,甚至坏掉的地方要切除,这些都是双方的事情,施暴者必须要道歉,要有国家的赔偿。至少施暴者要承认,即使当时是违心,但是你还是对受害者造成了伤害,你要承认你干了坏事。那没有这个,我们今天谈饶恕,谈和解,那我觉得都是对死去的人不公义,对吧?对人家是伤口上洒盐,对吧?」
「像丁子霖老师,她儿子就永远的去了……所以这些事情我想,我们不可能很肤浅的说我原谅你了,我赦免你了,然后我们从牧者的角度,还是要站在受害者、受难者的角度来体恤他的伤痛。像丁子霖老师,这个时候钱对她来说已没有任何意义,她反而是需要你的理解,陪她一起来哀痛,对她是一个更好的疗伤过程,这是我的愿望,可惜现在连这个也做不到,很遗憾。」
06年到美国三藩市读神学的张前进,和家人参观当地的民主女神像,女儿更在像前拉小提琴悼六四亡灵。黄光荣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