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耐人寻味的沉默
毛泽东打响反右派运动的发令枪后,中共中央书记处总书记邓小平成 为全国运动的总指挥,反右派运动的声势如风暴似海啸,身为中央书记处 书记的黄克诚不可能看不到毛泽东频频发出的党内指示,不可能看不到全 国轰轰烈烈的形势。可奇怪的是,他仍然稳稳当当地住在哈军工大院,一 住就是 25 天,不急不躁,“乐不思京”,这是为什么?
6 月 8 日以后,已经参加过四次老教师座谈会的黄克诚就不再参加会 议了,他对即将来临的狂风暴雨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也从来没有说出 “反击右派”之类的跟形势的话。目前笔者找不到任何史料证明黄克诚积 极参与了反右派运动,他在哈军工的表现证明他对这场运动持有起码的保 留态度。
黄克诚除了在哈军工基层仔细视察,还到航校检查工作,回来的路上, 他说想看看哈尔滨市容,就提前在道里下了车,沿着中央大街漫步闲逛, 兴致勃勃地观看哈尔滨市民的日常生活百态,又沿着大直街一口气儿走回 哈军工。每天傍晚,黄克诚都走出招待所,到文庙街上散步,碰见年纪大 点的教员和职工,常问问人家生活得怎样?有什么困难?有一次他竟然走 出哈军工大门,向西走到制烟厂,看见一位老太太坐在家门口卖茶水,他 俯身询问,还到老太太家里小坐一会儿。
黄克诚艰苦朴素、关心群众的作风,像长了翅膀,传遍了哈军工大院, 人们在悄悄传诵着他的许多小故事。22
听说黄克诚要回北京了,张衍代表院党委去找他:“黄老啊,很多干部
和教员都想找你谈话呢,可时间又来不及,所以我们想请您作一场报告, 对学院的工作给予批评指导。”
黄克诚说:“好吧,不过我可是表扬少批评多哦!”
二、黄克诚的长篇报告
6 月 19 日上午,在八一 楼礼堂,黄克诚从容平静地 端坐台上,他没有讲稿,略 微沉思片刻,便开始给全院 数百名党员干部作长篇报 告。
黄克诚似乎不知道全国的反右派运动已经如火如荼,他一开头还是说:“现在是大鸣大放期间,我也本着鸣放的精神,谈一谈我到学院以来所发现的一些问 题。”他简短地说完建立哈军工的重大意义和这几年学院取得的成绩,话锋 一转,谈到学院存在的缺点:“我参加了各种类型的鸣放座谈会,也接待了 各种类型的人员,反映的问题很多,但主要的缺点,是在于我们老干部方 面。据了解,老干部的思想比较混乱,党员及党的骨干分子的模范作用很 不够,许多同志,不积极上进而打‘四圈’去了,经常搞‘中、发、白’, 有的起义军官提出,要和共产党员比赛,这还是个奇闻,我听了以后脸色 都变了,实在有些难受。我们搞了几十年革命,好不容易取得了胜利,如 果不求上进,意志衰退,那是很危险的。同志们,革命就是革‘老资格’ 的命,‘老资格’脱离群众,人民就要革他的命,我所见到的,已革掉了三 个‘老资格’,第一个是清朝政府,第二个是北洋军阀,第三个是蒋介石。……
今天我们有些老干部,纪律不如过去严明了,作风不大深入,盛气凌人了, 由于我们本身的骄傲,也传到我们的小孩、家属和保姆当中去了,我们有 些干部的小孩子看到哨兵骂道,你这个臭当兵的算个啥,我爸爸是几条杠, 几个花!……我在检查工作时还听到非常令人气愤的事,有个军官骑自行 车,撞倒老太婆,竟然熟视无睹,扬长而去!有一个星期天,学院组织去 太阳岛玩,一个校官带着太太和公子,上了船后硬去挤一位先上船的教授, 教授说别再挤了,这位校官眉毛一竖,眼睛一瞪说:‘你小心一点’,这两 件事,说明我们的干部脱离群众的严重程度。我到学院后,工人、士兵、 护士、教师、学员等,都自动来找我诉说情况,举了不少干部脱离群众的 例子,希望同志们对党内外大鸣大放中所揭露出来的缺点和错误认真地加 以研究,逐步加以改正和克服。”
黄克诚的报告特别谈到党的知识分子政策,发挥老教授作用的问题:
“一、办好学院,除了依靠老干部外,还要依靠老教授。老教授是母 机,助教是小母机,只有通过母机,才能培养出新的母机来。要依靠他们, 就得有一套办法,不能用对待旧军官的办法去对待老教授。这就要首先尊 重老教授,尊重他们的劳动,使他们身心愉快、动脑筋、搞教学。要动员 所有的同志们去很好地爱护与尊重他们,士兵、工人都应该如此。要使全 体人员对尊重老教授有足够的认识,不要认为我们打过仗,流过血,有功 劳,我们当然是光荣的,但是他们的劳动,也不是那么简单的。同志们要 知道,从一个大学毕业生爬到一个教授的学位,非常不容易。从高中算起, 一个教授,一般要经过二十多年的辛勤劳动,才能获得,不下苦功夫的人, 是爬不上去的,他们是旧中国的优秀人物。在旧社会,教授是瞧不起别人 的,这些人如果往政治舞台爬,一当官就是局、司、部长之类的职位,像 翁文灏,抗战前是教授,后来一跃而成为国民党的行政院长。老教授们在 旧中国,拿的薪金多,大约在 200 到 600 银元,相当于今天的 1800 元人民 币。而我们今天教授最高薪金也不过 300 元左右,100 多元的也有。我们 要尊重他们的学术地位和社会地位,尊重他们过去的劳动,一般来说,搞 自然科学的人,对搞政治是不大感兴趣的,这样就两好合一好了。我们需
要人家,又不尊重人家,那就成问题了。现在老教授批评我们学院的官风 严重,首长地位很高,一搞什么规定就是什么‘长字号’如何如何,而不 是教授们怎样怎样,同志们,我们现在是搞国防现代化,不依靠人家哪行 呢?
“二、要信任他们,帮助他们。教授们是从两个社会过来的人,带来 了两种不同的习惯,我们对旧社会的人情世故不太懂,总认为人家和我们 不一样,总看不惯,因此,在某些方面就是不信任人家。要信任人家,就 要多和人家联系和接触,了解他们,懂得人家的心情和习惯。了解后就可 以谈心,谈心后又可以加深了解。要帮助他们步步提高,但对他们的要求 不要过高,只要求他们做好工作,教好课就行了,政治上的进步慢慢来, 天长日久,他们的资产阶级思想和小资产阶级的思想,就会在革命的大熔 炉里慢慢被熔化。
“三、给教授们以工作条件,主要是图书、参观实习、工作时间及助 手等,在生活福利等方面也应有一些照顾,我们吃点亏没有啥,托儿所、 小学、家属就业等,可优先录取人家后录取我们,共产党员要大公无私, 要‘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鸣放中他们提出不愿叫照顾、优 待,那么我们就改叫‘给工作条件’。在时间保证上,我们要注意少给他们 一些义务劳动,少开一点会议,多给他们一点自修时间,但要避免一些形 式主义,如买东西不站队等。对讲师和助教,在物质上的待遇不能和教授 比,但读书条件要照顾,如桌子小了可以换大点,书架不够可以多做一点, 灯泡小了可以换个大的,甚至可以换个台灯,只要他们好好钻研学术,应 该给一个较好的学习和工作环境。
“我们要改变和人家疏远的观点,我们要设法和人家交朋友,要真正 和人家发生感情。只有老干部的积极性发挥以后,老教授的作用和积极性 才能发挥出来。我认为军工学院的党的领导,能按照陈赓院长的指示,充 分发挥‘两老’的作用,我们的学院是一定能够办好的。”
黄克诚的报告,犹如黄钟大吕,震撼着人们的心灵,在全院干部和教 员中引起强烈的反响。在哈军工的政工干部虎视眈眈盯着老教师们、要从 他们当中抓出右派分子的时候,黄克诚讲出如此一番不合时宜的话,分明 是想保护一下哈军工的老教师。当时,换任何一个人来讲这样的话,那就 是典型的右派言论。
翌日,黄克诚离开哈军工回北京,他对送行的院领导说:“你们要紧紧 抓好教学,政治运动嘛,尽量少搞点。”
张衍苦笑道:“黄老啊,上边已经下达指示了,马上要大张旗鼓地反击 右派呢,我们学院在反右运动上已经落后了,刘副政委在北京开会挨了板 子了。”
黄克诚站住,怔怔地看着张衍,目光中透着忧郁和困惑,他深深地叹 了一口气,神色黯然,没有再说话,默默地钻进小车里,直奔火车站而去。 两年后,这位刚正不阿、堂堂正正的大将军在庐山上与彭德怀、张闻 天、周小舟一起蒙难,他再也没有机会来哈尔滨看看他所钟爱的那座大学 城,然而他的音容笑貌和高尚情操永远留在了哈军工人的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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