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检查中的右派,网络图片

一、反右动员大会

黄克诚走后的一天晚上,张衍接到刘有光从北京打来的长途电话,他 连忙做记录,放下电话,他对教育长张子明说:“我们挨批了,总政说我们 成了全军反右的落后单位。”两个人神色肃然,默默离开办公室。

在北京参加总政关于全军反右斗争的会议以后,刘有光匆匆返回学院, 没顾上回家,马上召开院党委常委会议。

“我们落后了。这次开会,我汇报了军工的整风情况,挨了批评,谭 政主任说我们这儿冷冷清清,哪里像是反击右派?在全军我们是落后的。” 刘有光目光阴郁,心事重重,望着默不作声的众常委们说:“如果再不开始 反右斗争,我们这些人也得成为右派分子,怎么办呢?我看,大家赶快研 究一下,我们的反右运动怎么搞……”

张衍有意宽慰刘有光说:“我们也不见得落后,这两个星期,各个基层 支部已经组织起积极分子队伍,经过反复排队,对右派分子我们基本心中 有数了。”

“好,那就好。”刘有光的脸上有了笑容。

一番紧锣密鼓的筹备,抓阶级斗争,搞舆论宣传鼓动,煽起仇恨的火 焰,这些政治运动的套路,政工干部们差不多都是行家里手。

6 月 29 日下午,西斜的骄阳把校园晒成热气腾腾的蒸笼,白杨树叶蔫 蔫的没有精神。哈军工全院停止一切教学、生产活动,一万多教职员工, 喊着口令,浩浩荡荡,列队集中到大操场。主席台设在工程兵系教学大楼 (51 号楼)朝东的正门前,巨大的阴影为主席台上的领导带来一丝清凉。 早有声讨右派的大字报张贴起来,高高挂起的红布横幅上是醒目的大字: “反击右派分子猖狂进攻动员大会”。

人们冒着酷热,席地而坐,干热的空气立即让大家感受到大自然灸人 的温度,而会场所营造的紧张气氛更让大家感受到政治运动令人窒息的热力。

院政治部主任张衍主持会议,他那国字形的脸庞上冷若冰霜,洪亮的 安徽口音里带着威严。开场白之后,由刘有光副政委代表院党委做动员报告。

刘有光的报告长达三个半小时。在说罢“感谢善意批评,继续大鸣大 放,把心里话说尽,把意见提完”之类言不由衷的序言之后,他话锋一转, 声色俱厉,切入主题:“正当全国人民抱着善意态度帮助党整风的时候,资 产阶级右派分子在帮助党整风的幌子下,发动了对党、对社会主义的进 攻……这场阶级斗争是右派分子挑起来的,是他们首先向共产党和人民开 火。右派分子既然挑起了阶级斗争,工人阶级和劳动人民必须对他们进行 反击。巩固党的领导,捍卫社会主义,是一场大是大非的斗争,是关系中 国人民走社会主义道路,或者让历史倒退,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斗争。”

刘有光高声喊道:“这一次反击右派分子的斗争,是对每一个革命军人、 革命干部的一堂政治课考试,是考验、锻炼、提高政治思想觉悟的机会, 院党委号召全体同志,积极地投入反对右派分子的斗争,不获全胜,决不 收兵!”

平素温文尔雅的刘有光眼露凶光,扫视全场,他声嘶力竭地吼道:“正 告右派分子,赶快低头认罪,右派分子以后也不会平反,也不准翻案,白 纸黑字,是不是你写的?赖不了账的!”

刘有光报告结束后,张衍宣读工程兵系一名学员写给刘有光的一封信, 信里提议全体学员,紧急行动起来,坚决向右派分子斗争!张衍大声问道: “大家同意不同意?”

会场上掌声雷动,高呼“同意!”哈军工的“大鸣大放”顿时熄火夭折, 反右派运动拉开了战幕。

领导全院反右派运动的“前敌总指挥”仍是那个“整风办公室”,其领 导由三人组成:政治部主任张衍,保卫部部长陈信,炮兵工程系副政委沙克。他们握有特殊的权力,可以不经过系里的政治处而直接与专科或年级 主任联系。后面的事实证明这个厉害的“铁三角”是哈军工反右派运动的 大功率挖掘机。

反右动员报告一完 ,刘有光就住进了医院。

二、杨仲枢是老教授中的首个靶标

杨仲枢在劫难逃,他被锁定为教授右派的第一号。听了动员报告,他 头脑一片空白,神思恍惚地往家走,路过二道门,醒目的大字报张贴在路 两旁,斗大的黑字写的是“敬告杨仲枢教授”。他怎么也想不通,刘有光副 政委不是说过“言者无罪,闻者足戒,扣几个帽子也不要紧”吗?他不是 也讲了“宗派主义在军工很严重”?怎么我的发言现在就成了右派言论了 呢?

他低头走着,突然听到身后有曾石虞的声音:“嘿嘿,真没有料到哇……”

杨仲枢站住,回头一看,张述祖一脸凄苦抑郁的表情,和曾石虞一起 走路,眼神呆滞,似
乎不认识他杨仲
枢,倒是老夫子向

他点点头,强作笑 颜地打声招呼。

杨仲枢回到家 里,在书桌前失神 地枯坐着,王禄臻 把一份转载《人民 日报》社论的《工 学》报轻轻放到他 的面前,杨仲枢抬 头看看老伴,王禄

攻击杨仲枢的大字报

臻竟临危不乱,平静坦然地朝自己微笑着,那眼神透出倔强与不屈,明确 表达着一个意思:你没有错!

小儿子昂岳怯怯地走进来,鼓足勇气说:“爸爸,同学们说你犯错误了, 他们都不理我了,连平时跟我打乒乓球的‘大片刀’教授叔叔也不理我了。” 杨仲枢看看儿子,长叹一口气,喃喃道:“爸爸对不起你!”两行热泪

从他瘦削的双颊流淌下来。 盛夏七月,哈军工的反右斗争如火如荼,各种辩论会昼夜不停,大字

报更是铺天盖地,人们同仇敌忾,口诛笔伐,要把猖狂向党进攻的右派分 子一个个揪出来示众。

7 月 6 日,杨仲枢被迫在老教师协会组织的教授反右分析批判座谈会 上开始做检查,为了壮大声势,把全院副教授也合并到一起。在泰山压顶 般的政治压力下,杨仲枢保持着知识分子的风骨和尊严,他首先对这种咄 咄逼人、审判犯人式的会议形式提出抗议,他说,这不符合党中央 5 月 1 日指示的和风细雨的整风精神。他说,我今天的发言不是检讨,而是要说 明一些问题。检讨可以后做。刘恩兰教授要表现一下,插话打断他的发言, 他也不客气地把刘老太顶回去:“你等我讲完了再发言。”最后杨仲枢还要 求,他的发言稿记录最好不发表,如要发表则需经本人审阅。在后来多次 的批判会上,杨仲枢始终坚持说“自己的动机是好的,主观上没有反党的 意思”,在哈军工领导的眼里,这个湖南倔老头子是百分之百的顽抗死硬者。

雷霆万钧,泰山压顶,众教授们如惊弓之鸟,笼罩在巨大的精神恐惧 中,精神恐惧导致了思维混乱,思维混乱导致了行为疯狂。为了自保自赎, 躲过灾难,他们开始急剧分化,各奔东西,争先恐后,努力表现自己反右 派立场是坚定的,按照哈军工党委反右运动部署,枪口一致,把杨仲枢当 成批判的活靶子,好像在一片危险的沼泽地中,不踩着杨仲枢的头颅和脊 背,就无法挣扎着爬到岸上逃生一样。

哈军工领导精心组织了对杨仲枢夫妇的超大规模围剿战役,其主要特点是:

一、干部不直接出面,而是站在后台秘密指挥,由周明鸂为主任的老教师协会站前台,用老教师中的积极分子(如董绍庸、张相麟、赵国华等 人)打先锋,把所有的老知识分子都驱赶到反右火线上,小会不算,光召 开批判、揭发杨仲枢的大会就有十多次,一次比一次温度高。很多老教师 心里明明白白,杨仲枢的“6.4 发言”没有错,讲的都是实情,语言也很温 和,他们的态度颇为消极,大小会都保持沉默。对这些老教师,则采取集 体署名,在《工学》发文章的办法,使老教师无一缺阵。这一用少壮派知 识分子整老知识分子的战役部署给老知识分子造成巨大的精神震慑,高压 下,连胡振渭夫妇也不得不反戈一击了。枪林弹雨下杨仲枢百口莫辩,他 成了“鼓动全院人员向党进攻,企图推翻党的领导,彻头彻尾反党反社会 主义”的大右派分子。

二、对人格妖魔化。比如反复批判杨仲枢“追名逐利”,可事实恰恰相 反。杨仲枢来哈军工时是高教三级教授,1954 年重新调整教衔,名额不够, 他把三级让给别人,自己主动降到四级;再比如,杨仲枢留学的鲁文大学 是天主教教会办的,于是就无中生有说他为反动的天主教张目。他平日闲 谈二战时法国社会的一些史实也成了赞美法西斯。

三、挖地三尺,事无巨细,发动一切与杨仲枢夫妇有联系的人登台揭 批。

一个建院初期的预科教员,生活困难,大冬天孩子还赤脚,杨仲枢为 他争取到生活补助。现在逼他揭发,他揭发不出来,只好在《工学》报发 文章,追究杨仲枢与右派分子王维一说过什么话,借给什么书,表示划清 界限。

一位湖南籍丁姓厨师,因为老乡关系认识了杨仲枢夫妇,多年得到他 们不少的关照,王禄臻还为他织了一件毛衣。在台上,该厨师受命揭发道: “有意用小恩小惠拉拢我,达到反党的目的。”甚至托他买几斤猪肉的小破 事儿也抖落出来,不搞臭你杨仲枢势不罢休。一年后该厨师调回湖南,临 行前的一天晚上,他来杨家敲门道别,深深鞠躬说:“我对不起你们两位老 人家,那个时候我冇得办法哟!”

那时候,凡是揭批杨仲枢的发言,《工学》点水不漏,字字收全,详细

刊登,足足延续了两个月;各种政治漫画也粉墨登场:杨仲枢打着反党黑 旗,后面跟着一群右派分子,手举滴血的
屠刀和狼牙棒……

哈军工反右领导者可谓穷尽智商, 煞费苦心,必欲置束手待毙的杨仲枢夫 妇于死地而后快。

图书馆对王禄臻的揭批会已嫌规模 太小,升格为科教部的大会。攻击者的目 标是迫使王禄臻“转变反动立场,与杨仲 枢划清界限”,

王禄臻始终不改口:“我们家老杨动 机是好的,他绝不会反党。”

攻击者痛斥她:“至今还和大右派杨仲枢穿一条裤子!”

王禄臻凄然一笑:“我与杨仲枢是夫妇关系,不仅穿一条裤子,而且还 盖一条被子,感情上很难分开的。”杨仲枢夫妇不肯下跪求饶的态度,让哈 军工领导大为震怒,他们决定让会议升级,从教授副教授的批判会上升到 全院辩论大会,会议搬到全院最大的会场——军人俱乐部,连开三天。

7月28日星 期天是第一场大 会,教协奉旨在 军人俱乐部摆开 战场。俱乐部西 大门旁贴满漫 画:杨仲枢手举 反党黑旗,后面 王维一高举滴血 的大刀,一群右 派拿着狼牙棒跟在后面……用政治漫画来渲染恐怖气氛,是全国反右运动的一大特色。 全院 1500 余人齐聚会场。教协主任周明鸂教授声色俱厉地致词:“这 次召开的会议,着重对杨仲枢教授在 6 月 4 日座谈会上充满了毒素的言论, 进行实事求是有理有据的说理斗争。杨先生的那次发言,牵涉面很广,具 有很大的煽惑力,它是在全院鸣放中最具有系统性和煽动性的文章……全 院投入反右派斗争以来,杨先生的文章和他对运动的态度,激起了全院同 志的愤慨,纷纷要求召开全院性的大会,以求更广泛的明辨是非,消除毒

素。” 接着,杨仲枢的帮教小组组长孙本旺教授讲话,主要是打态度。平时

脾气温和面如菩萨的薛鸿达教授、“两航起义”的蒋志扬副教授都先后登台, 以猛烈的火力揭批杨仲枢,连平日远离政治、被视为思想落后的“老夫子” 曾石虞教授也好像换了一个新人,他以老资格的学者姿态,以“杨仲枢发 言动机是丑恶的”为主题,再三强调杨仲枢鸣放言论的“恶意”。

最令与会者吃惊的是与杨仲枢同一个教授会的夏西元教员上台揭发杨 仲枢的言行。杨仲枢在平日闲谈时说到二战时德军占领法国后的见闻,有 的德军军官保持绅士风度,进房间前轻轻敲门,礼貌地叫声“Madame”(女 士)。夏西元质问道:“对德寇法西斯颇为赞美,为什么对毁灭人性的法西斯 军队没有仇恨?”24

装甲兵系的张相麟教授本来不认识杨仲枢,为了表现自己立场坚定, 他用最狠毒的语言欲置杨仲枢于死地。他追问:“你为什么上天主教大学?” 杨答:“因为不收学费。”张相麟下断语:“哪里有不要学费的大学,那是给 了你特务经费!”张相麟再问:“你为什么参加民盟?”杨答:“是湖南大学 党委让我参加的民盟。”张相麟再下断语:“知识分子中只有投机钻营的人 才参加民主党派。”25

张相麟讲话太荒诞太离谱太无人性,尽管大家亲耳听到了他的可怕高 论,《工学》报却不敢刊登他的发言,就是说学院领导也认为他太卑鄙。

笔者实在不忍心摘录当时哈军工众教授们在批判杨仲枢等落难者时的 积极发言,“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那个时候,威逼构陷、断章取义、 故意曲解、落井下石、人身攻击、无限上纲……是全中国反右派斗争中揭 批围剿右派分子的普遍现象,哈军工则发挥得淋漓尽致。

但是后人能完全责怪这些积极投身反右派斗争的读书人吗?面临泰山 压顶的巨大压力,宇宙黑洞般的无限引力,任何人休想观望和喘息,更别 说抵制和回避。软如茅草的知识分子还能怎么样?除了举手投降、匍匐在 地,老实跟着走的份儿还能怎么样?连史良大律师都把章伯钧与之私下的 交谈公开出卖以求自保而丧失良心了。这是那个时代的政治总趋向,也是 活在其中的一代人的最大悲哀。

在一片声讨声中,有一位老教师始终一言不发,他就是副教授叶荫庭。 30 多年后,叶教授说,领导多次督催我发言,我说自己耳朵聋,听不清。 可我心里想,杨仲枢那些话,没啥大错,硬往右派上打,荒唐啊。

从 7 月 27 日开始,历时 13 天,共召开 5 次全院批判杨仲枢大会,8 月 7 日闭幕了。会议的主持人周明鸂教授致长篇闭幕词,全面总结了杨仲枢 的“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右派言行,在向院党委表示忠心后宣布“说理斗 争的辩论大会胜利告一段落。”

左派教授代表周明鸂长舒了一口气,可等待杨仲枢夫妇的无尽苦难才 刚刚开个头。

三、不驯服的王连起

在教授副教授们围剿杨仲枢的同时,7 月 6 日,另一个战场在讲师群 体里摆开,靶标自然是卓尔不群的王连起。

讲师们在检讨自己阶级觉悟很低,政治嗅觉迟钝之后,开始集中火力 围剿王连起,要他深刻检查 6 月 8 日的发言把学院骂得狗血喷头,是否认 党的领导。没有想到王连起十分倔强,他不肯顺从大家的批判思路。

王连起说:“我那篇发言,一部分我现在认为还是正确的,应该坚持。

一部分事例是真实的,只是结论不妥当。还有一部分是今后应当继续讨论 的。我是拥护党拥护社会主义的,提意见都是出于善意,是为了把学院办 好。我的性格是嫉恶如仇,当时发言有些感情冲动,一些词句有些过火, 态度上不够正确。这是因为平时给领导提意见,领导上总是不采纳,也不 给解释,这一次有些幸灾乐祸和看热闹的态度。我对领导上不满的原因有 三,第一,我在天津大学是积极分子,来到军工时也很愉快,但后来看到 我院一些政治工作人员的作风很不好,不如天津大学的,提意见既不接受 也不解释,慢慢地我就发牢骚了;第二,有临时观点,我是非军人,在军 工总非长留之地;第三,家庭负担重,影响了业务和政治的上进心。我希 望今天的会不要局限我一个人,讨论内容应该广泛一些,造成讨论的气氛。”

王连起这样的检讨,让讲师们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主持人重新 组织火力,商燮尔和管恕等教员先后发言,紧紧抓住“立场问题”,要王连 起深挖思想感情根源,难道把领导批评得“狗血喷头”是拥护社会主义的 感情吗?

王连起面不改色,在会议结束前,他起身声明:“我是个心直口快的人, 希望大家全面了解我的性格。我认为检讨就是实话实说,就像一个罪犯在 公审时实话实说一样。”

《工学》在报道这个讲师批判会时用了一句“同志们听了王连起这番 话都很气愤”作为结语。26

于是学院领导决定对王连起的批判加温。7 月 9 日和 7 月 11 日,连续 召开对王连起的揭发批判会。高压下王连起不得不作深刻检讨,他挖心剜 肺,给自己上纲上线,承认自己立场不对,是与学院领导对立,与党对立, 对学院的成绩一笔抹杀,夸大了缺点。他的长篇检讨最后说,我的问题的 确相当严重了,可说是悬崖勒马的时候了,今后要痛改前非,靠近党靠近 领导。希望同志们多提意见多帮助。

然而,王连起还不明白,已被划定为右派分子的人,检讨必然是个无底洞,笃定过不了关。众讲师们要表现自己,一边说王连起检讨虽然不深 刻但是应该欢迎,一边瞅着首长的脸色,继续抓住他不放,不仅仅是 6 月 8 日那次发言了,而是要上挂下联,深挖思想根源,质问他为什么与北京大 右派储安平、费孝通气味相投?

七八位讲师轮番轰炸后,逼迫王连起交代,王连起终于忍无可忍,他 怒气冲冲回答道:“你们这样开会,不是为了解决一般思想问题,我受不了 这种精神折磨!这次反右运动一开始,我就抱着有啥说啥的态度,可是这 样说也不信,那样说也不行,非引导我承认与储安平一样不可。是不是你 们大家都马列主义化了,就我一个人有错误?”

37 岁的读书人王连起,风骨铮铮,可见一斑。27 四、树立检讨好的老教师典型

哈军工的老知识分子们都吓傻了眼,那颗心恰似“十五只吊桶打水— —七上八下”。在鸣放中翘过尾巴,发言尖锐的人们开始惶惶凄凄,察颜观 色。泰山压顶之下,知识分子如惊弓之鸟,各奔东西,急剧分化。运动积 极分子和顽固抗拒者,通常都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霜打过的茄子,诚惶 诚恐,顺势而行。

哈军工反右领导小组在确定重点打击目标后,还要选择检讨好的老教 师典型以教育和震慑其他人,首先把理论力学教授会主任陈百屏推出来。 陈百屏生于 1913 年,安徽省庐江县人。1935 年自上海交大毕业后,

怀着“航空救国”的热忱,进南京中央大学航空工程研究班深造,此后在 中央大学航空工程系执教十年。1947 年赴美留学,获博士学位。为了建设 新中国,他冲破重重阻力,回到祖国,出任大连工学院应用数学系主任。 1952 年底奉调哈军工,是老教师中的思想进步者。陈百屏性格温和,为人 随和,口碑颇佳。但胆子也小,他被汹涌而来的反右运动大潮吓坏了。

7 月 6 日,《工学》全文刊出他的检讨书,因为他说学院政治部“成事

不足,败事有余”,这一句话就够右派了。他在检讨的最后,表示决心说:

“我的理解,右派分子主要在政治思想战线上向人民猖狂进攻,企图夺取

领导权,要资产阶级复辟,要人民重陷水深火热之中,要千百万人头落地,

人民坚决给予痛击。而我在这条战线上立场不稳,摇摆不定……我要与右

派分子划清界线,靠拢党,绝不许任何人动摇党的领导和破坏社会主义。”

五、大火烧到张述祖的头上

7 月 30 日在第三场批判杨仲枢的全院大会上,教务处副处长李天庆副 教授和著名反右打手穆维三助教首先向张述祖开了火。29 平日,作为晚辈 的李天庆教授对科教部副部长张述祖尊敬有加,谦逊有礼。张述祖与之闲 谈时说过:“地方院校都有熟悉业务的人做校长或副校长,过去我没有敢提 这个意见是怕担嫌疑。” 李天庆把好友之间的随意闲谈当众大声公开揭发 出来,声称张述祖还有类似的教授治校的言论,要赶紧做检讨。

李天庆副教授向张述祖落井下石有功,院领导批准他“火线入党”,从 此好事连连,提职晋衔,成为学院教务部上校副部长。李天庆晚年住在澳 门这块富庶的特区颐养天年,不知道他是否还记得自己当年对张述祖老前 辈扔出的那块大石头。

张述祖吓破了胆,7 月 3 日就在教授座谈会上明确表态,坚决和右派 分子杨仲枢划清界限,并开始认真检查自己 6 月 6 日的发言。接着从 7 月 6 日起到 11 月 24 日,连续做了五次剜心刮骨般的长篇深刻检查,但无济 于事,右派分子的帽子就像法海收拾白娘子的金钵,无情地罩住他的头顶。

正如被打成右派分子的著名学者聂绀弩描写反右诗句所说:“文章信口雌黄易,思想椎心坦白难。” 笔者细读了张述祖教授写下的那数万字的检查书,可以看到这位老教

授当时如何想脱胎换骨,抽筋剥皮,剖心割胆,穷尽一切词汇来表达自己 对党的忏悔和忠心,甚至做对了的往事他也去违心地检讨一番。例如,张 述祖在建院初期,以陈赓和其他院领导为榜样,自觉地住进简陋的 24 平米 小平房,这件光荣的事并不错,可他在检查中,却说这是“脱离群众”的 错误。在那个特殊的严酷年代中,正直的知识分子不得不无奈地自我丑化, 自我作践。

8 月 8 日的《工学》报上,一篇《向张述祖副部长进一言》的文章点燃 了围剿张述祖的战火,署名作者虽然是一个并不认识张述祖的二系学员, 但谁都知道,这是学院领导的反复密谋后的一大战略部署。令人难以理解 的是,当年张述祖带领华东军区军事科学研究室的专家教授们赴北京,他 是哈军工筹委会的副主任之一,在创建哈军工的历程中立下不凡功劳而为 陈赓院长所倚重。这样一位年近花甲的羸弱老人,竟被哈军工主持工作的 几位领导人围在核心,死死盯住不放,誓要把他打成右派分子。为何?无 非是认为光一个杨仲枢教授还不够分量,要从知识分子里抓出一个“大个 的”,留德博士、中国兵工界第一代元老辈份、全国政协特邀委员的张述祖 教授是他们吃到嘴里的肥肉,美味可口,浑身通泰,说什么也不肯松口吐 出来的。

当一场秋雨把哈尔滨短暂的夏季赶走,天气迅速转凉的时候,张述祖 家中一片愁云惨雾。面容憔悴的张述祖已经多日寝食俱废,一下苍老了许 多,孩子们发现父亲常躲进书房,默默独坐,流泪不止。有时妈妈进书房 劝慰爸爸,关上门不让孩子们听见。

恰好在张述祖落难的时候,老家南通来了电报,他的老母亲病逝了。 他背着孩子,跪在书房,遥望南天,泪如雨下。他是家中长子,真想请假 回南通奔丧,可怎么可能请得下假?想都不要想。和老伴商量一阵,正好 二儿子在上海的舅舅家,就让十岁的孩子去南通,代表父母在奶奶的灵位 前烧香磕几个头吧。

有一天,张述祖把几个孩子都叫到跟前,嗓音嘶哑地说:“爸爸犯了错 误,看来学院决定把我划成右派分子了,以后我不能再当教授了。”

老伴陈德华忍不住捂住脸,小女儿希秦见妈妈哭了,也忍不住哭泣起 来。张述祖连忙说:“别哭呀,听我说。爸爸是农民出身,小时候就会种田, 一旦学院不用我了,我打算回南通老家种田去,家里还有几间老房子,你 们要有个思想准备才好啊。”

孩子们都低着头,谁也不吭声,无怪爸爸这些日子在准备木箱子,原 来爸爸有返回老家种田的打算。自从爸爸挨批后,他们看尽了别人的冷面 白眼,觉得掉进了万丈深渊。李焕大校还嘱咐孩子不许与张家孩子来往, 希秦去李焕家找同学问作业,同学不理不睬;大儿子振武的学校,老师公 开宣布“他家是右派”,让振武无地自容。这一年分配冬储大白菜的时候, 机关后勤部门特意把最不好的烂帮子破白菜留给张家,妈妈难过得掉泪, 这种菜让我们家怎么过冬呀,我们家成了贱民了吗?

看看全家人一片静默,张述祖叹口气,摆摆手:“都去学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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