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1本文是台湾驻德国大使谢志伟在《光传媒》举办的「百年中国•中共百年研讨会」上的演讲报告。由《欧洲之声》田牧整理。
一、军营中担任国文教官
1980年,我毕业于台湾辅仁大学德研究所,取得硕士学位,随后当兵服预官役,受完训后还考上了教官,所以我在服役期间担任了一年多的国文教官。非常有趣的是,我毕业于德文系,考英文教官,却被录取为国文教官。
服兵役,结果却在军校里担任国文教官,那是一次难能可贵的经历。记忆中,那些都是15岁左右的学生兵,很活泼,虽然上课不那么专注,可是遇到考试,都还有些准备的。我们使用的国文课里有文天祥的「正气歌」。有一回,我给学生考试的古文翻译考题中有:「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记得有一学生翻译错了,我还是给了他满分。「鼎镬」是大锅,「甘」是甜美,「饴」是一种糖浆,「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本来的意思应该是,作者已抱定了视死如归的决心,所以才视鼎镬为甘甜的饴糖。即:作者为了正义,为了对国家的忠,即便赴汤蹈火死不足惜。结果那学生怎么翻译呢?他上课大概没听我解释,但考前一定是有看了课文后面的注释,因为他是这么答题的:「那用大锅煮成的糖浆非常好吃,跟他要却不给我」。事隔多年,我至今仍旧印象深刻。
那个年代,我们台湾的国文课非常注重所谓的国学,国学里面的「忠孝节义」十分重要。台湾在我们成长的年代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有很矛盾的现象,当时台湾称作自由中国,可是并不自由,看起来倒很中国,台湾还有一个故宫博物院。我们在上国文课时,主要不是教授小说,而是古文或一些唐诗宋词。我每每想到文天祥这样的人物,有些人说他是愚忠,或许没错,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来讲,他是威武不能屈,贫贱不能移,依然值得我们尊敬。
谢志伟(右2)在中坜兵工学校当国文教官时,和学生所拍的照片。图/谢志伟提供
二、我的父亲与母亲
说起我的经历,自然要从我父亲说起。西方有句谚语:「一个父亲胜过一百个教师。」很多人都知道,我的父亲是广东人,潮州的汕头人,不是军人,也不是政府官员,他就是一个人离开了家乡。我祖父是广东的一个金匠,很有钱,因为正房没有儿子,只有女儿,所以娶了二房,我父亲是二房的孩子。他出生没多久,祖父就去世了,所以他在家里某种程度上是受欺负的。
那些年国民党兵败,要逃难,我父亲就随着那波逃难潮离开了广东,到了台湾高雄外海的旗津,就在当地认识了我母亲,我母亲是道地的台湾人,生在日治时代,母亲是文盲,她不懂日文,也不会讲国语,但我父亲会讲闽南语,虽然有口音,但与我母亲在沟通上没问题,所以我从小是「生活于台湾闽南语的家庭」。我父亲是渔民,也是海员,先是捕鱼的,后来上了油轮,一年回来一次。他在船上的工作是大厨,很会作菜,会讲广东话、潮州话,还会讲很流利的上海话。因为我跟妈妈只讲闽南语,所以我小学一年级的时候,父亲要我下课后去他的一个广东同乡那里学讲广东话,持续了一年多,一个星期有一或两天讲广东话。
至于我的外祖父、外祖母,都是从澎湖过来的,来自澎湖的七美,他们都早逝了,我看过外祖母的照片,我母亲跟她很像,蛮漂亮的,后来我常开玩笑说:「澎湖七美本来不叫七美,叫『八美』,是我阿嬷离开后才改成七美的。」看看我妈妈的照片还能确认这点,但到了我自己就打折扣了。
谢志伟的双亲旧照。图/谢志伟提供
三、从「solidarity」这个字说起
以上是我的简介,也算前言。我和永忠、天琪这些年一直都熟,保持密切联系。这一趟,也很荣幸地结识了廖亦武,过去在台湾也认识了王丹、吾尔开希。王丹几年前还应我之邀来柏林演讲,我很感激,也很感动。记得2006年,魏京生他们来柏林开会时,大家都就认识了。我一直认为:台湾经历了38年的「戒严」,然后从「戒严」慢慢一步一步走向「解严」。「戒严」与民主化是两回事,「戒严」走完有它的历史过程,然后进入「解严」。台湾从一个「一党独大」的国民党时代,到今天我们已经有1992年台湾的全面改选国会,1996年台湾第一次直选总统,2300万人选出自己的总统,当选的是后来人称民主先生的李登辉总统,国民党籍。接下来是2000年的陈水扁总统,民进党籍。2008年,当选的是国民党的马英九总统。8年之后,2016年当选的是民进党的蔡英文总统,2020接着连任。所以台湾已经历了3、4次「政党轮替」,无论每一次政党内部风波大小,对台湾人来讲,「政党轮替」,已经是台湾民主化中的一个普通名词,也是当代社会的政治文化。
今天早上,我看到北京所谓的中国共产党100周年的「建党纪念活动」,我的感受就七个字:鸡皮疙瘩掉满地。这么多的中国青年男女,原本都可以健健康康、正正常常、活活泼泼的,可是他们的整个场面,整体表现,不管现场是七万个人,还是七千个人,他们都像一个人,他们讲起话来像一个人,表情像一个人,这么多的人,却好像共用一个脑袋,一个党的脑袋,说真的,以前都教的是「三十而立」,此情此景却叫人感到「不寒而栗」。而这个,跟我为今天致词所设定的题目就有关系,我设定的题目是「反共不能落单」。
作者表示,中国共产党100周年的「建党纪念活动」,我的感受就七个字:鸡皮疙瘩掉满地。图/撷自公视新闻影片
英文里有个字叫作「solidarity」,德文也有这个字,叫「Solidaritaet」,法文也一样,基本上是源于拉丁文的字根,就是sol,其实是only,就是「单一」 的意思。所以「solidarity」,如果翻成中文的话,应该是:「朋友有难,我跟他站在一起,我不弃他而去」,中文又可称为「并肩作战」。如果以台湾最近5月以来抗疫的情况看,我们有4个字叫做「同岛一命」,传统中文又叫「同舟共济」。大家注意到,这里要么就是同,要么就是并,「同舟共济」,「同岛一命」,「并肩作战」,并肩的意思就是我们靠在一起,要么就背对背,我掩护你,你掩护他。「solidarity」这个词呢,是我到了德国才认识的。
四、从「中国人」的感觉里醒悟
1982年,我到了德国,注意到一些社会现象,如抗议、示威等,开始感觉到,「solidarity」这个字很特别,这个词很多人在走上街头时会用,在谈到一些事情的时候也会用……。我从台湾出国时,行囊里有几样特别的东西。我知道德国很冷,与四季如春的台湾属两个季节差别。所以我特地到当时台北的中华商场,那里天琪应该还记得,中华商场里面有卖吃卖喝还有卖穿的,我特地去挑了一件蓝色的长袍,我的一个朋友帮我织了一条白色的围巾搭配。我心里面倒确实有一个风范人物——新月派诗人、散文家徐志摩。心里面怀着这样的想法,到了德国,我要让德国人知道中国是一个多么文化绮丽、历史悠久的国家。
但是文化认同是伴随着政治认同的,当年的我尚未意识到。在异域德国,有人问我从哪里来?一开始我一定讲:「Ich komme aus China(我来自于中国)」。我还记得有次我开玩笑,有人用英语问我:「Where are you from?」我就说:「I am from China。」然后他就问我:「Which part?」我就说:「Every part。」他问我哪个部份?我说从头到脚全身都是。
总之,很快地,我就发现,当我跟人家讲「我来自中国的时候」,他们会继续问下去。再问下去就是问到中国共产党,问到毛泽东,那么不管是文化的,或者地理的,我发现,「我来自中国」这句话对我来说,是有问题的。
当年谢志伟在Bochum大学留学时,从宿舍走路到大学都会经过一座小树林。图/谢志伟提供
那个时候是1980年初,中国上海同济大学跟我所在的鲁尔大学,有一校际交换的研究合作。在鲁尔大学的学校餐厅里面,可以接触到真正从中华人民共和国出来的人,对我来讲刚开始时是很新鲜的。当时结交了好几个中国来的朋友,老中青都有。有两个好朋友我至今都记得,一个叫小童,20岁出头,当时我还在练少林拳,他看我在练棍练拳,也想学,我也教了他一些,虽然我自己也没懂多少。小童和我一样也喜欢足球,我们常与其他人一起踢足球。1989年「六•四」天安门事件以后,小童就没有回去,并拿到了德国籍,在西门子找到了工作,后来到新加坡去了。1987年以后,有一天他从新加坡打电话到我东吴大学办公室来,跟我通了电话,后来他果然到了台湾来找我。另外一个是很斯文的四川人姓孟,大概60岁,我那时候大概28、9岁。个子小小的老孟做得一手好菜,他跟我特别谈得来。我们有时一起做菜,他就教我做辣豆瓣酱鱼等等,印象深刻,只是,可惜后来就失去联络了。
总归来说,我到德国以后,有两个自我疑问:第一,我到处跟人家讲我是中国人,但是人家问我中国的事情,我只能讲在台湾所学到的,那么学到的是什么呢?其实是文学文化方面的,说到背诗背词,我一直很有兴趣,「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李白的嘛。还有我喜欢的宋代蒋捷的《虞美人·听雨》:「少年听雨阁楼上,红烛昏罗帐。壮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断西风。而今听雨僧庐下,鬓已星星也。悲欢离合总无情,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因为从这首词中看到了上中下,看到少年、中年及壮年,那种江阔云低,那种一只孤雁叫西风,意境非常棒。我常常开玩笑说,这首词或这首诗里面,真正能看到和悟觉到「人生的荏苒沧桑」。感慨「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打点滴打到天亮,你看这个有多难过的状况啊。所以,讲到这些我可以勉强跟人家应对一下,但是要讲到真正的中国,我就知道得太少了。真正的麻烦是,当我不得不告诉人家,我其实是台湾人。我们的教育是这样子的,讲不出自己是台湾人。我父亲不是北方人,我们家里就算讲国语,也不可能卷舌。当时在台湾都开玩笑,在那个「戒严」时代主持广播或电视节目,你不会卷舌你就卷铺盖,因为你必须要发音标准,才有资格。当初鲁尔大学汉学系的德国学生问我会不会卷舌,我都说,卷是不会卷,可是标注注音符号,我很行,「站」跟「赞」,「zhi」跟「zi」,现在知道了其间发音的差别,可当时我根本不会分辨。所以这就是我当年「中国人」的背景,然后我慢慢发现了,我不了解中国就算了,我对台湾也一无所知。
五、台湾「反共时期」的肃杀
1979年美丽岛事件,之前四年,1975年,蒋介石去世,当时也不可能直呼蒋介石,我们一定说「蒋公」。1980年到1981、1984,这中间发生了太多的事情。美丽岛林义雄祖孙命案:1980年「二•二八」那天,林义雄牢里,他两个7岁的双胞胎女儿、60来岁的母亲,在家中被人刺杀身亡,9岁的大女儿重伤。1981年又有台湾人陈文成命案,他从美国返台,被警总约谈,后来尸体被发现在台大校园,当局竟声称他是畏罪自杀。直到2月,台大校园终于通过竖立了「陈文成纪念碑」。所有这些事,我都是出了国才知道或意识到的。这与中国共产党有什么关系呢?关系非常大。
1980年「二•二八」那天,林义雄牢里,他两个7岁的双胞胎女儿、60来岁的母亲,在家中被人刺杀身亡。图/田牧提供
为了节省时间,我们作外交的常常要利用吃饭的时间谈事情。在德国当学生时,我经常进义大利餐馆吃东西。都点简单,便宜的吃,比如吃个披萨之类的。披萨在台湾也很普通。我到德国以后,才知道所谓的「Antipasto」指的是那些比较小的开胃前菜。记得我第一次听到「Antipasto」的时候,脑袋里立刻想到的是「Antikommunismus」,反共产主义,因为只要是「Anti」,脑袋里第一反应就是共产主义。因为在台湾从小受两种教育:第一、「爱国教育」,这就跟今天早上我看到在北京举办的中国共产党100周年纪念一样,爱国教育其实就等于是爱党教育;第二种叫做「反共教育」,凡是爱国者必爱党,这个党叫中国国民党,爱中国国民党的一定是反中国共产党。小时候在教室墙上都贴有反共标语。那个时候不管你是不是真的匪谍,只要被冠上跟匪有关系的,党国就可以抓你,可以关你,可以枪毙你。
这里面的确有一些是共产主义的信服者、支持者,但是绝大部分都是被冤枉。在白色恐怖时期,有很多党国受害者其实不是本省人而是外省人,台湾人被抓被杀被砍被枪毙,他家人最后还是会去收尸,收尸要花钱,有时看人情,有时看行情,而外省人孤家寡人在台湾,他们的尸体常常被丢弃在乱葬岗。今天的六张犁乱葬岗到现在都有,就是一块石头或一个小墓碑,真是一段悲剧!
陈文成与2021.2.2启用,位于台大校园内的陈文成纪念广场。示意图/民报资料照合成
回想到那个年代,我曾经引用唐朝柳宗元的一首诗,叫做〈江雪〉。那首诗本来叫作:「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那是一个很寂静的、有点荒凉的雪景。我就把这首诗拿来描述台湾当时到处抓共匪、抓匪谍、滥杀无辜的肃杀氛围。我说柳宗元其实已经替当时中国国民党的戒严状况写好了一首诗,是问答方式的:「千山为何鸟飞绝?政府正在抓匪谍!万径何以人踪灭?政府要人去感谢!孤舟躲着蓑笠翁,谁叫他与共匪通?!独钓只剩寒江雪,事情真相谁敢写?!」这就是我用八句话来形容当时人民生命朝不夕保的「戒严」氛围。(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