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今天我跟王丹、康正果、胡平,借光传媒平台追思余英时先生,我最是激动,谈得涕泗纵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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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说到陈淑平陪伴伤残傅莉的种种,我就心碎不已,那也是我被人性衝击最剧烈的时候,看到亲人的隐秘记忆,只在生死悬崖上才闪现……后来我幸好写了《离魂历劫自序》,被称为探讨“深层意识”、“生死临界”的纪实文字,才留下这种记录,而陈淑平是一个在临界点上陪伴我们的人。这裡再说一个细节,可见她在傅莉时空全无之际,是一个何等重要的角色。】
陈淑平每周两次坐火车再叫计程车﹐去医院看一个根本忘了她是谁的人。车祸后傅莉不认识她了﹐很长时间以「周医生」称呼她。她是看到傅莉惨状最多的人。
转院到新泽西州来后﹐傅莉吞咽功能一时尚未恢複﹐但鼻饲太久了﹐医生担心食管发炎﹐决定作一胃管手术直接供给养料。手术那天早晨﹐陈淑平赶去陪她﹐她央求陈淑平﹕
「手术前得让我妈签字呀﹖去叫我妈来﹐好吗﹖」
「你妈妈在哪里﹖」陈淑平问。
「就在医院对面的省卫生听﹐给她打个电话也行……」
陈淑平一时弄不懂﹐回来问我才知道﹐原来傅莉曾在河南省人民医院实习过﹐那医院的对门就是省卫生厅﹐她妈妈曾是那里的副厅长。这便可知她的魂儿还在中国。可是﹐突然有一天﹐她向作複健治疗的美国医生介绍守在旁边的陈淑平﹕
「她的先生是很有名的人。」
陈淑平回来给我打电话说﹕
「好了﹐傅莉今天才算从中国回到新泽西来。」
她俩之间有一种很特殊的交流。
九三年十月里﹐外面已是一片金秋﹐而傅莉却是一种时空全无的存在状态。心理医生告诉我﹐一个没有活在具体时空中的人是分分秒秒都在恐惧中的。陈淑平一次从医院回来后给我来电话﹕
「你和傅莉有几个孩子﹖」
「只苏单一个呀﹐怎么﹖」
「今天傅莉说她丢了两个子宫﹐那是孩子的意思﹐我想。」
我愣住了。两个孩子﹖苏单的孪生哥哥死于难产﹐傅莉只生过这一胎﹐我在电话里向陈淑平解释。
「那一个呢﹖」她还在追问。
是啊﹐那一个是谁﹖
「傅莉流过产吗﹖」
哦——我竟想都没往那方面想。对于生命的这个层次﹐男人是没有向度的。
是的﹐傅莉生了苏单第三年﹐作过一次人工流产——那是「一胎化」政策下所有怀第二胎的归宿﹐但那次怀孕她没啃声﹐自己悄悄在她工作的医院里作掉了以后才告诉我。
「你就那么决断呀﹖」我当时还真有些愤怒﹐她说﹕
「跟你说不也白搭﹐反正不准生……就是不知道是男是女。」说的时候略带伤感﹐不过也是淡淡的。
这个生命对我们而言﹐仿佛一个误会﹐一种连无奈都顾不上多给一点的心情﹐或是天边的一个闪电﹐转瞬即逝﹐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可是﹐今天他(她﹖)却找上门来了。
每天我陪傅莉吃过晚饭﹐再作一套抻胳膊拽脚捏脖子的锻炼﹐就该走了。以往﹐她会默默背过身去脸朝牆不再理我﹐那仿佛是每天一次的永诀仪式﹐令我心情黯然。可就在陈淑平问我傅莉生过几个孩子没多久﹐在我刚要起身离去时﹐她突然转过脸来﹐两眼充满著求救﹕
「一会儿他俩来了﹐我怎么跟他们说﹖」
「谁俩﹖」
「苏单他哥哥﹐还领著一个小的……」
她在失去时空﹑记忆的状态里﹐每晚都要去会从小养大她的黄大大﹐这我是知道的。我只能按常理认为﹐这个早已过世的奶妈是埋在她原始记忆里最深最深的一个人﹐远远超过她的生母。可是夭折的孩子们为什么也来了﹖
「苏单他哥哥长的什么样﹖」我顺著问下去。
「跟他一摸一样。」
「几岁了﹖」
「……十一了。」那是苏单被她带来美国时的年龄。
「那个小的呢﹖」
「我不知道……」
「男的女的﹖」
「我看不清。」
「他俩为什么来﹖」
「说来陪我的。可我怎么对他们说﹖」
是呀﹐我们怎么向他俩交代﹖傅莉问我﹐我问我自己。我们对造物主借著我们所创造的生命﹐必须作这样的回答吗﹖这是一个活著的人的责任吗﹖过去﹐我们可以推卸的理由是他们是不存在的﹐可是他们却来找傅莉这个妈妈了﹐不管是在一种多么特殊离奇的情形中﹐这至少证明妈妈身上掉下来的骨血﹐是永远扯著筋拽著肉的﹐无论是在现实还是在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