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刘艳丽，人权捍卫者，网名：拽拽重出江湖，是中国活跃的博客作者。国际中文笔会成员。2018年独立中文笔会颁发的第14届林昭纪念奖和2019年第二届余志坚纪念奖的获得者。数度入狱，目前关押在汉口监狱。刑期至2022年3月23日结束。

一天早上，已经吃完饭，有人站在监室上部干部巡视的窗口俯视号室。大家都注意到了这个人，不是看守所的人。我也冷眼抬头看着他，我厌恶所有盯着我们号室看的人。虽然这个人有些年纪了，不过身形看起来还不错。
早训结束，号室的铁门还没关，我看到门外有他。

后来号室的人告诉我他们都在议论这个陌生的面孔，看起来像领导，她们还告诉我，这个人在门口问张干部，今天是不是你们的会见日，这个人不是看守所的人。
——我没注意这一切。

一会儿，有人开门喊我出去。我隐隐感觉可能跟这个人有关。

胡所长在过道处等我：“刘艳丽，你不是要见领导吗？领导来了。”

我看了胡所长一眼，没有回答，其实我已经改变主意了，我不想见领导了。

在一个房间里，有张先锋、王，和这位领导。

他请我坐下，王给我倒了杯茶。他说：“你可能不认识我，我却对你很熟悉，我研究了你5年。我在网上看到过你的照片，照片都蛮漂亮。”

我没有说话。

他从包里拿出纸巾，拭自己的皮鞋，轻轻地细致地拭，边拭边说：“鞋子脏了就应该擦干净。”然后看着我。

我继续没有说话。其实他的鞋子很铮亮。

他继续：“今天来见你，我特意打扮了……是为了彼此的尊重。”他边说边整理自己的衣领，拉拉自己的袖口，然后看着我，和颜悦色的样子。

我不想说话，只是再不说话就不礼貌了，我看了他一眼，说：“你很讲究。”

不管他说什么，我都知道他来是为了让再我写悔过书。除了这个不能谈，无论他谈什么，我就乐闻。

他开始说了，详细的不记得了，大致包含以下几个方面：
研究了你5年，对你十分了解，至于我是谁，以后你会知道的，今天见到了你，觉得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到位，早点见你就好了，起码不会关这么久，甚至不会抓你，我今天来是想听到你的真实想法，然后，问我有什么要求，喜欢吃什么零食……

我回答，是啊，你研究了我5年都不屑于花一个小时的时间跟我见个面，太官僚了，你放心，我不会说假话，我从来不屑于说假话，为什么？因为人生那么短暂，我不想说假话浪费生命，我没有什么要求，你们想怎么搞，随便，我不知道我爱吃什么，前几天在号室刚刚谈论过这个问题，曾经爱吃过开心果，后来不爱吃了，后来想了半天，记得自己好像是爱吃山竹的。

他说他下次过来会带我爱吃的过来。

他说，他刚请我父亲和老公吃过饭，没想到我们家还跟他有这层关系，我爸一天在为我的自由跟他们的交涉中脱口而出“现在当官的没几个好人，原来的公安局的某某局长就是好个好官”，他说：“刚好你父亲说的那个人就是我父亲，我父亲已经退休这么多年，还有老百姓记得他的好，我非常感动，而且你爸说这话是在不知道他是我父亲的情况下说的，这才是真的。”他说他不知道我们有这层关系，不然不会抓我，他说他对我有太多好奇，想知道我是怎么看我的儿子怎么看我的老公的。

他说，本来有些话我要跟你单独说的，既然他们两个在这里，我就当着他们的面说也没有关系。
张先峰便站起来示意王跟他出去。
张还是贼多了，王确实憨多了，哈哈……

他们出去后，他说：市里的领导下午要过来见你，你一定要态度好点，鉴于你爸和我爸的关系，不管是于公还是于私，我都应该劝告你，态度要好点，话要说到位，争取早点出去。
我说：我对见领导没有兴趣，我做不到，做不到的东西不能答应你。
他一再劝我不要犟，说听我弟讲过小时候跟他打架的事，我拿着刀追他几条街，要能屈能伸才是大丈夫。
我说，我感谢你的好意，我不是大丈夫，我从小就任着性子长大的，我能做到就答应你，不能做到的就不能，我只答应不发火，别的我做不到。
他说：在人屋檐下，如何不低头啊？
我说：我能做到的时候你们不相信，现在我做不到了。

我说，任何事都逃不开情理法三个字，你可以强词夺理说你合理合法，我就是骂了地痞流氓，我写了那么多悔过书录了那么多认罪视频，还关了我4个月，就是地痞流氓也不好意思再对我怎么样了，而共产党呢？共产党是伟大的光荣的正确的，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的，我骂了共产党是什么后果？关了我快8个月，你们还对我不依不饶，你能说你合情吗？关了8个月你们还有什么好提要求的？你觉得我态度不好就一直关，关好了就放我，没关好就继续关，就这么简单，你们还想怎么样？
他说，这是我对他的工作的批评，他都接受，今天看了我，感觉他们的工作做得不好，关于我，他得到了太多错误的信息，我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人，有信仰，但是不是他们说的那种信仰，如果早点跟我见面就不会关这么久甚至不会抓我，叫我不要对抗……..

对抗？呵呵…….

已经关了我8个月，说什么都没有意义了，你们想怎么都行。

他们走后，干部约谈，劝我领导来了态度好，争取早点出去，还叫号室的人劝我。
态度好的时候，你们不珍惜，现在我做不到了，杀了我也做不到。
我得知，这位领导是荆门地区的国保头子，年轻时是风流人物万人迷，现在老了不如当年了。
没有啊，起码在我看来，他即使现在老了，也比那些年轻人有风度魅力啊。

管教干部问我想不想再见到他，我笑，她说，看你表情我就知道你很期待再见到他。
哦…….这人长得帅，爱臭美，在与人沟通中深谙对方的心理活动，属于老狐狸那一类，较之虎狼，我确实更喜欢狐狸。这次身陷囹圄被剥夺一切权利，即使被打，我也更愿意被有趣的人打吧……
只是想起来觉得太遗憾，一个这么有趣又可爱的人，怎么会是他抓的我呢？我曾经毫不隐讳地对他表达了这种遗憾，他说，不是他抓我，他只是抓我的因素之一。我知道是之一，只不过是很关键的之一。没有他的首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第二天，他又来了，带来了吃的东西，圣女果，面包蛋糕，酒鬼花生，说山竹没有找到好的，下次拿来。
这一次随行的是梁王，他们也吃他带来的东西，还说跟我沾光，要不是我他们是弄不到领导买的东西吃的。
我说：这是我8个月的牢狱之灾换来的。
他说：你这话说对了，确实是你牢狱之灾换来的。
他说：“你可能不知道，我其实是很严肃的人，我对他们，”他指着梁王，“是很严厉的。”
我说：“我知道啊，你的有一个表情被我捕捉到了，很狠厉，转瞬即逝，但是被我捕捉到了。我本来也不相信荆门地区的克格勃头子会是这样的和颜悦色，直到我捕捉到你的那个表情。”

我知道他为什么说这句话，他在为他跟我谈话的温和态度和给我买东西吃的过于慈祥做一个注脚，同时也是暗示我要识趣。他的担心是多余的，我一直很识趣，就如我对他的职业的认识一样，无论多么和蔼，我从不怀疑他的职业习惯会在下一秒让他变得狰狞起来。只不过他狰狞不狰狞，对一个已经坐了8个月的牢的人来说，没有意义了。他可能也知道这点，从头到尾都是和蔼的，我认为他是我见到的国保里最有智慧的人。

他说，我其实忙的很，下午省里领导又要过来，不是为了跟你谈吃喝玩乐的，我这几天来找你，花这多时间，我要跟你谈你的案子。

我说，我不会跟你们谈案子，你们绝对正确绝对合法，要谈到法庭谈，不到法庭，我是不会跟你们谈案子的，我不会跟你们讲道理讲常识讲法律，甚至讲政治我都不跟你们讲，要讲到法院讲，不要跟我再说什么悔过书，我能做到的做，不能做到的就不能答应你。写悔过书不可能，我做不到，以前我做得到，现在我做不到了。

他便把话题转到我儿子上，说想起他都心疼，如果需要换学校，他可以帮忙。又谈到我家老公，想不想换个学校或者到教育局上班那啥的。又谈到为保住我的工作，跑了省里多少趟，请省政法委公安厅出面跟省建行做工作。
我说，如果你们不抓我，需要你们做这些吗？
他笑，我知道你的意思，是你们抓我才会这样的，还想我感谢你们？
我笑。
很多次梁王二警在我面前谈他们如何保我工作，我都说，是你们导致的这一切，他们没有一个人指出我的心态，领导就是不一样啊，哈哈
我说，不要跟我谈什么工作，我一个安居乐业的人，不过是天天懒床上发发微信玩，你们就抓了我，还关了我8个月，你以为你们保了我的工作我就会去工作吗？你们这样对待我，我去上班不会被歧视吗？你们对我这样让我如何见人？太丢脸了。保住了工作我也不会去。
他说，你不仅丢脸，还丢得大了，你看看你做的事……..你们单位都很关心你，领导多次表示想来看你，我说，你们看刘艳丽还有看她同意不同意，你如果同意你们领导来看你，我就让他们过来看你。

我当然不需要单位来看我了。也许他本来就是编的。

看他毫不犹豫一口咬定我确实丢人，还丢大了，这些话在我心里翻动：我没有坑蒙拐骗贪污腐败，我没有做任何坏事，没有害过任何人，我有什么丢脸的？这样的人你们都打击折磨还关8个月仍然不依不饶，丢脸的是你们。
炼狱般的牢狱折磨，让我学会了话到嘴边留半句，学会了压抑跟他们讲道理的冲动。
我没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