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的佛媛、病媛、离媛之后,“学媛”又被发明了出来。
3月份,28岁的@katekate朱朱 以年级第一的成绩,从牛津大学数学建模与科学计算专业硕士毕业,她在微博上晒出了自己的毕业视频,并表示自己将继续攻读牛津大学的数学博士。
没想到这条微博突然出圈,随之而来的是质疑她“学历造假”“学媛”的声音,有所谓的“科研博主”,认为她“气质和学术不搭”,有人评价她的微博太“微商”风了,甚至还有微博大v@贼叉 出了一道大学数学题让她自证清白,相关话题也登上了微博热搜。对她的质疑一直蔓延到现实生活中,她的邮箱、住址被曝光,还有人去查她朋友的学历和背景。
01.
“非理性”,是对女性的污名化
朱朱对事件的回应,从头到尾一直秉持非常体面、谦虚和理性的态度,这是优秀的、文明的品质,且这种理性沟通也是一种反抗行为。
即使不带性别视角,理性沟通也并不代表弱小,而代表独立和坚强。这次事件的影响范围并不算小,持续时间也不短。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朱朱一直没有放弃沟通,即使是有人让她去做数学题,她也做了。
这种态度,代表了她内在的自信,对于自己的专业和沟通能力的自信:问题可以不以对立或暴力解决。某种意义上,这才是经得起考验的真正自信,而不是叫嚣着强大,但在被冒犯后就去辱骂、冒犯他人,寻找别人的弱点,进行“比烂”或顾左右而言他的话题转移。
这样的品质,各种文化都有所推崇。我们的传统文化中有天性“不卑不亢”的讲究,而在其他文明里,低调的、强大的心态也被推崇。这是一种跨越性别、可称得上是高尚的品性与能力。
朱朱用自己的实际行为证明了,她比质疑她的人,包容和强大得多;她同样证明,在实际生活中,以理性的态度面对暴力与辱骂,常常是一种更有效的解决方案。
尤其在当下,战争正在发生,网络上充斥着崇拜强者与力量的话语,这种有勇气消解对立情绪,以及理性解决问题的品性,更应该被提倡。
有许多互联网言论,把谈论“男女平等”与“制造对立”划上等号,但你会发现,用“对立”来指责那些思考不平等现象的声音,恰恰就是在运用对立性的思维,这并不真正解决问题。
在许多社会事件,尤其是在针对女性的暴力性伤害事件的评论下方,使用对立性思维看待问题的往往是男性,而在许多讨论区,能看到更多的女性在运用沟通性的思维模式,试图剖析问题所在,并互相分享有用信息。那么到底,谁在真正制造“男女对立”?
《末路狂花》
虽然有男性讽刺女权为“女拳”,但人们心知肚明,嘲笑女权是拳头的“拳”,其实已是站在了一个强势地位,并宣称:你是一个弱者还想站起来,我要把你打回去。
这背后有一个非常原始的逻辑:我有更强的拳头,我可以把你打倒,不需要任何理由。换言之,这是对强拳(权)的慕强逻辑,是一种恃强凌弱并沾沾自喜的状态。当下的舆论环境充斥着这样的话术,这不仅针对女性,也针对老幼病残,以及相对贫穷或落后的地区与国家。
缺乏共情,不觉羞愧,嘲笑“制造对立”,其核心,是男权逻辑中对强权和暴力无条件的认可。
在此之上,“非理性”是一种男性加诸于女性的话术。很多人会说,女性不理性或情绪化,但在这次事件中,作为女性的朱朱却是用理性话语来反抗,而提出质疑的男性却是在非理性地制造对抗。
古往今来常被记载的“疯女人”现象,她们的“情绪化”(emotional),从理论上说,是在受到创伤后,没办法用一种属于自己的话语、用自我解剖的方式,对创伤进行表达,才会进入歇斯底里。
但这样状态,只有女性才会具有吗?很多男性在社会上也受到挫折与创伤,他们也有不能很好将创伤进行表达的时候,他们所展现出的,并不像女性,只是情绪上的不稳定,是更多诉诸于社会暴力。
*根据中国司法统计公报,自17年起对性别犯罪的统计,男性被告人占总体比率为九成左右,涉黑、危险驾驶、未成年犯罪、离婚纠纷与家暴施害男性占比类似。
监狱里的暴力罪犯,大多数以男性为主,他们在心理上可能存在创伤,而他们所带来的,是更严重的社会问题。人们讨论女性非理性的时候,其实回避了男性的非理性。而事实是,后者对社会的危害更大。男性的终极非理性行为,就是发动大大小小的战争。
因此,在指责女性不理性的时候,其实应先深刻反思男性的非理性,以及历史如何将男性的非理性合理化,如合理化战争及其深刻的伤亡与损失。如此之后,我们才可以去聊女性的非理性,去看“非理性”到底在多少程度上是性别的,多少程度上是社会结构的。
02.
对抗,并不能真正回应与解决问题
在此次事件出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我们先把性别问题排除在外:在一个文明社会,或者现代化社会中,大家会鼓励追求创新与高等教育,这样能激励人们以更高的知识水平为社会做贡献。
在朱朱过往的博文中,她曾表示,自己希望作为数学家,回国做更多数学研究,这已是境界很高的理想了。但大众对她的攻击,首先是不信任她的学位。如果她不是以学位,而是以某种“领导”身份,或者以某种良好的出身,先被大家所熟知,她还会不会遭受同样的攻击?
答案是未知的。我们通常批判的男权,不仅是性别本身的偏见,也因为它背后实际上存在一种崇拜权力、崇拜金钱和崇拜强大暴力的思维,和这些相比,智慧、知识与创新并不重要,因此对朱朱的指责中,存在对教育和知识的轻蔑与怀疑。质疑智性比质疑权力要容易和安全。
对于知识的尊重和对于权力与金钱的批判,应是一种天然的立场,现实或许恰恰相反。当下更多存在的是对于金钱和权力上层阶级的无条件崇拜,同时去践踏、去损毁智性以及知识。
包括在最近的疫情处理中,许多老幼病残产生了严重的不安全感,正是因为对于强者的崇拜和对于弱者的轻蔑,让理智、科学与关怀等词变成边缘词汇。这是当下比较严重和需要正视的一个问题。
对抗性的、慕强的思路和情绪,或许只是因怯懦而转移注意力,只是缺乏勇气与解决问题的智慧,以面对真正的矛盾。
毕竟,生活是一个问题接着一个问题,需要一个问题一个问题地解决,我们很少遭遇一蹴而就的、非此即彼的选择。
《汉娜·阿伦特》
再回到“牛津女博士“的案例,我们可以看到,朱朱就是在以非对抗性的智慧,一步一步地化解争议与矛盾。她花了很长时间面对舆论,她有勇气与耐心真正处理这个问题。
我们发现,她是一个受到良好教育,但不适应填鸭式教育体系的人。她应该更适应兴趣导向的教育体系。她的家庭条件恰好能够给她提供这样一个环境。在更注重自我和兴趣的教育中,她可以比较从容地选择自己的未来。
“牛津女博士”标签背后,她的生活很丰富。这样的现象不应放在男女对立的层面上看待,这缩小了讨论的面向。我们的问题是,如何才能教育一个更优秀的人,一个得到良好家庭支持的女性可以拥有怎样的未来?她们是非常好的教育和自我教育的范本,所以,问题不止关于阶级,不止关乎性别,教育才是真正的问题。
03.
“女性技术”,带来更多平等和沟通
不管是朱朱,还是《隐藏人物》里的NASA女性科学家,再比如屠呦呦、华裔女科学家吴建雄,或是以汉娜·阿伦特为代表的女性哲学家,有太多的例子可以证明,基于良好的、平等的教育,女性可以研究数学、物理学、哲学等。
而男女差别大的部分,体力,即“拳”。但是技术发展,当大家都可以进行“外骨骼”的改造后,这也许都不是差别了。
《隐藏人物》
技术可以帮助女性变得更加平等和强大,更进一步,对于全人类来说,这也本是技术应该有的面向。
我们会发现,过去被赞美的很多技术,都跟战争相关,坚船利炮、原子弹等等。许多科幻小说构想的,被许多男性所崇拜的“技术流”,其实都与巨大的力量和毁灭性的灾难有关。少有的例外,是《火星救援》里“种土豆”的建设类行为。
这或许的确与男性生理状态有关,当剧烈的情绪和雄性激素被运用到正面方向时,可以去进行极地探索与边疆建设,负面情况时,会导向斗殴与战争。
对战争的崇拜而不是对创造的崇拜(如果我们认同女性孕育、创造生命),以及对于和平的轻视,是可怕的倾向。
人文科学与社会科学里有很多对于技术的批判:技术带来杀戮,技术极端冷漠,技术最为无情,技术暴力且理性。可惜,这大多也是男性的标签,这是一种技术男性化后的影响,不能全然归为技术的“原罪”。
所以,我们现在需要更多关注技术“女性化”的面向,那就是共情式沟通、坚韧的智慧和非暴力的强大。
计算机程序(算法)的创始人阿达·洛芙莱斯;发明现代无线通信先驱技术的海蒂·拉玛;结构生物学的奠基人多萝西·霍奇金;“跳跃基因”转座子的发现者芭芭拉·麦克林托克;对DNA发现的贡献,不亚于沃森和克里克的罗莎琳德·富兰克林;第一位提出核裂变,但拒绝参与曼哈顿计划,提倡和平使用原子能的莉泽·迈特纳。
太多案例证明,女性可以制造出这样的技术。未来的技术,也应该更多带有女性标签。
还有一个很小的发明却改变了许多人名义的例子,由美国女演员莱昂娜(Leona Chalmers)发明的月经杯,经由一系列的推广、捐赠等公益链条,其实很大程度上缓解了“月经贫困”的问题。
在非洲许多地区,卫生巾是非常稀缺的,现在常用的棉质卫生巾其实相对价格昂贵,而且每天需要更换很多次,这对于非洲的大部分女性来说难以实现。
在一些非洲国家,女孩在十二、三岁开始出现月经时,正好处于智力发育与升学就读的关键时期,很多女孩就是从这时开始跟不上学业。因为她们没有卫生巾,一旦月经周期到来,因为卫生、味道等种种因素,就没办法去学校上学。
每个月有将近10天不能去学校,就比男性少了10天受教育的时间,这时候,男女的教育差异便开始形成。而捐赠给她们的卫生杯,可供她们用很久,在她们成年以前,就不会因此失去三分之一的教育机会。一个小小、可以反复使用的月经杯,就能在教育层面上,对女性产生很大的帮助。
《我的天才女友》
换言之,如果说生育是一种播种式的解决人口数量的逻辑,教育则是一种养育式的解决人口质量的逻辑。后者需要长期的、共情的、关爱的投入,也同时促发一种女性化的技术和沟通。
不管是朱朱的理性回应,还是月经杯的推广,都建立在一种非对抗性的、属于某种长效机制的思维中。观察问题、解决问题,用更因地制宜的角度,去看待这些问题。而很多事情的解决,恰恰需要脱离暴力、脱离慕强的逻辑。
所以,我们要更多去强调更为友善的、更为非对抗性的、更加有创造性的、能给大家真正增加便利的技术;而不是赞美对抗性,只崇拜坚船利炮的力量或展示“肌肉”的技术。
在自然界,还有一个颇为特殊的观察研究可以佐证这个“常识”。
从1978年开始,两位动物学家(Robert Sapolsky, Lisa Share)就在非洲观察一群狒狒,最开始,这群被命名为“丛林队”的狒狒,就展现出非常典型、雄性制霸的狒狒族群社会结构。成年强势有攻击力的狒狒位于金字塔顶端,欺负弱势的雄性狒狒和雌性狒狒,其他雄性则会发起挑战,在经历一场血腥的争斗之后,会确立新的领导地位。
一次偶然,旅游区垃圾造成的食物中毒,使得丛林队的雄性成年狒狒几乎死亡殆尽。剩下未成年狒狒在雌性狒狒的抚育下长大,新的丛林队狒狒攻击性很低,解决族群内部争端的方式也往往通过互相梳毛等非暴力行为来解决。
后来丛林队狒狒的体检结果表明,它们血液里由压力产生的荷尔蒙比其他狒狒族群要低,而不管是狒狒首领还是普通狒狒,似乎也都比其他族群的狒狒过得更自在。
结论不言而喻,和平、理性、非暴力更能解决问题。即使是在灵长类动物中,许多社会性行为也并非“理应如此”、天性有之,而是观察学习的结果,行为可以被良好的互动机制改变。
而某种意义上,古代典型的男权社会,是雄性“黑猩猩政治”的放大版。《黑猩猩的政治》《猿形毕露》《雄性暴力》等书中所描绘的、雄性主导的黑猩猩社群结构,不比人类的伦理纷争简单多少,但也凸显了男权的原始根源和问题。而我们所说的现代化社会,除了解放了生产力,除了带来现代科学中许多有益的科技,还解放了女性。
男权社会中比较典型的行为与认知,确实大多可以在黑猩猩的行为中找到。所以从性别逻辑来看,女性地位的提高,女性对于沟通能力和创造能力的选择,其实是现代人类社会和“黑猩猩的政治“的一个非常大的区别。
我们对于男女平等的推广,对女性主义的认知,在黑猩猩的政治体系中就比较罕见。这在自然界中其实并不少见(如大部分鸟类)。其中,大象和海豚,属于在智商上可以完成“镜像认知”的种群,是大脑复杂度比较高的生物,她们的族群主要是母系结构。
比如大象族群,往往由一头位高权重的“老祖母”大象主导,它多半已非常年迈,并非依靠着身体机能和暴力手段来服众,“老祖母”统领象群,其实依靠的是自己强大的生存智慧。
比如,在旱季时哪里有水,雨季到来时可以去哪里觅食,在一些年幼的雄象控制不住发狂时,她会主动把幼象护在身后,并隔开距离,保持好防卫的姿态。而不论是管理一整个庞大象群的迁徙路线和吃喝,还是维持族群的平衡,其实都是非常复杂和艰难的。
从这个角度来说,黑猩猩的血腥争斗和暴力,往往让整个族群结构并不长久,这表明压迫性的力量其实有巨大的潜在危险。而象群的老祖母之所以成为老祖母,恰恰是因为这种平和的智慧是具有稳定性的,它不会陷入到黑猩猩会被暴力取代的境遇里。
女性的智慧在许多具有智性的动物种群中都能找到,这其实也是人类社会中一种非常古老的、充满智慧的模式。
我们是否可以假设,人类文明的进步需要尽可能地摆脱黑猩猩的政治,需要更多解放女性的创造力,以提高整个种群的文明。现代化社会的发展,伴随着女性地位的上升,而女性自主权的增加,也将极大提高人类社会的进步程度。
《我的天才女友》
女性,至今仍是可被侮辱、可被侵犯的代名词,而朱朱,还有其它许许多多正在遭受苦难的女性,也都以她们的方式顽强生存。
坚韧的理性,共情的沟通,女性技术的教育、力量与智慧,或许未来的希望,正在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