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1989年六四天安门事件发生的时候,我刚从台湾的陆军退伍。我回台大去找我的同学,经过椰林大道的时候,看到两幅巨大的白色挽联从总图书馆的屋顶斜斜垂下,悼念王丹的死,也哀悼天安门广场上的所有死难同胞。
二、王丹的死讯,后来证明是一场乌龙,他辗转逃了出来。但是在六四的那几天,台湾人不管是蓝是绿、是统是独,都对天安门广场上的学生与群众们寄予无限的同情,心都是与他们紧紧相连在一起的。我们相信他们跟我们一样,都渴望自由与民主;而我们也相信他们跟我们一样,终有一天会得到自由与民主。
三、二十多年之后,王丹在2010年左右来台,在台大举办了一场演讲。他当时认为,中国的经济发展起来了,人民越来越富有,而中国人民在富有之后,自然会跟台湾人民一样,开始追求自由与民主。
四、而我当时就抱持着不同的看法,并在会后提问。我认为中国大陆的教育跟台湾的不一样,在我们小时候,台湾虽然处于威权统治,但国民党在教科书中告诉我们,西方式的民主是好的,言论自由是好的,所以当我们长大之后,我们发现台湾不够自由、也不够民主,很自然的就开始反抗国民党的威权,很自然的就去争取自由与民主。
但是中国共产党在教科书中告诉中国的学生,美式民主是不好的,美式言论自由是不对的,只有社会主义与一党专政才是好的,所以中国大陆的学生长大之后,并不会觉得那个社会有什么问题,也不见得会发生民主革命。
王丹当时听了我的提问之后,并没有直接回应。但我知道,他是不认同我的看法的。
五、王丹演讲之后,转眼又是十多年过去了,中国终究没有发生民主革命,我当时的猜测不幸成真。
在中国国内,要求民主与自由的声音一直是少数;而在海外,中国人即使入籍成了美国人、加拿大人、澳洲人,真正相信西方式民主自由的的也还是少数,他们大多没有融入当地的文化。
他们当中有许多人是小粉红,他们要的是西方的物质生活,而不是西方的政治制度。
六、1989年之后,我到美国留学、工作,前后住了将近八年。我当时有一个很深的感触:我发觉美式民主是由下而上的。美国是先有乡镇的自治,才有州的自治;是先有州的自治,才有联邦的组成。
所以美国各地方的议会都有很大的权力,他们可以自订法律收税,可以自己决定要怎么花那些钱,也可以订定自己的交通规则。
七、但是当然,我在美国的观察也不是什么伟大的观察。因为在我留学的那段时间,台湾也由下而上的全面民主化了。台湾先是有县市长与县市议员的选举,然后有了直辖市市长的选举,然后有了总统与国会议员的全面普选与改选。
对台湾人来说,那是打从日治时期「台湾议会设置请愿运动」以来的一贯梦想。那不是什么启蒙,而是多年来梦想的实现。
台湾人一直都是渴望民主与自由的。
八、但是中国人究竟需不需要美式的自由与民主呢?他们还在看甄嬛传,他们还在崇拜康熙、雍正与乾隆,他们还在为上海的解封感恩载德。中国大陆的人并不像台湾人那样,在过去一百年间深受日本文化与美国文化的影响。
而偏偏民主的本质是由下而上的。如果中国的人民不想要美式的民主与自由,美国人跟台湾人又有什么立场去把西方式的民主强加在中国人民身上呢?
九、今年香港不纪念六四了,而台湾究竟应不应该纪念六四?一群台湾朋友跟我正私下讨论著。
美国人一直相信民主自由是「普世价值」,而大部分的台湾人也都相信民主与自由是普世价值。但是当世界上人口最多国家的人民大多不相信这个价值的时候,这个价值还算不算是一个普世价值?
然后当那个国家的人民不主动去争取那个「普世价值」的时候,其他国家的人是否应该去帮他们争取?
这也许是当今世界上最重要,也是最难回答的问题之一。
答案啊答案,在茫茫的风里。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