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一个仍然相信光的年轻人」王丹说,在「天地闭、贤人隐」的中土,并不是只有什么「照相馆」之类的仇恨电影,也不是只有淫僧被北京带走之类的新闻,或者杭州人喝粪水的恶心,或者「民营」接二连三跳楼的惊心,活在那个世界里的一个青年,依然守护「理想」,「努力学习、了解历史」,甚至思考、发声,是突破我想象力的,我们哪有悲观、懈怠的任何理由?这个青年,令我想起几年前在日内瓦碰到的一个来自大西南的小伙子。 】

可能是包含下列内容的图片:山

I love you.

我只能用英文写几句话,写了最后这句,在海拔一千五百米的山城小网吧里,没有中文,而英文的表达能力就这么一点,心里有点酸楚。我刚换了一点印度卢比,先找晚饭吃,也不敢乱吃,餐馆旁边就是一个网吧,上机开Skype叫傅莉,她没应。我便顺手查查邮件,这时她出现了,第一句就是:

「你吃药了吗?」

我早忘得一干二净。她说听到呼叫赶来还是没赶上,她要推着一个助行器走路,我把一个还没有自理能力的妻子扔在家里,自己飞跃北极圈、冰岛、英格兰,再从芬兰进入俄国,一路向东南,大约在黑海一带穿越阿富汗、巴基斯坦进入印度。她在万里之遥向我报告,昨晚她自己煮了十五颗饺子,今晨冲了杯速溶咖啡。我们相差十五个小时。网路真神奇,万里霄壤瞬间消失,网吧收费不过二十卢比。隔壁餐馆的一碗鸡肉炒米粉还要一百卢比呢,因为食物都是一担担从山下挑上来的。

这次留傅莉一人在家,我并不牵肠挂肚,只觉得自己封闭一二十年,已然于长途跋涉中颇感受罪,神经、肠胃、精力、反应皆不能适应,猫在家中的生活太安静了。飞机落地德里,地面温度已摄氏三十度,这里是初夏了。一出机场就见识了印度交通之疯狂,摩托、小三轮、自行车、畜力车,皆可夹杂在狂奔的汽车、卡车之间任意穿行,却很少发生擦撞、争吵、堵塞,此间若非通行的游戏规则是躲闪、忍让、得过且过,定然乱作一团,那大概恰是印度文化的底蕴?我们入住旧德里的西藏村,一条狭窄小巷,却出门就有几家网吧,被讥为「第三世界」的印度却互联网普及率极高,资讯分享可谓「第一世界」,什么是现代化?来印度又怎可不访古?古印度多雕塑、庙宇,跟印度教有关,但是生出佛教来以后雕琢更甚、庙宇更大,传到中国却只有石窟林立,不知为何?

1、山顶一寺一喇嘛

当晚我们乘火车赴北部的达兰萨拉,一夜卧铺很辛苦,仿佛回到文革大串联;清晨抵达喜马拉雅山脚下一小站,再乘汽车两小时盘旋上山,「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达兰萨拉让我想起王维的名句;小镇的中心广场,前院是「大乘经院」,后院即达赖喇嘛尊者官邸,第二天中午我们有幸到此拜见了尊者,轮到我们进去,他就在门厅里等着,永远穿着那著名的绛红色僧袍,我上一次近距离见到他,是二十年前,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这次他红堂堂相貌依旧,声如铜钟,幽默如故,而且一如既往地期待中共再次出现「改革奇迹」,这次他问「温家宝屡言政治改革」该作何估计?我说他怕历史留恶名而「作秀」,或也孤掌难鸣,尊者听罢默然。

其间尊者提起一件旧事:「我给毛主席写过两次信,第一次他给我回了信,第二次我再去信,就没有下文了。我知道他不会再回信给我了。」此言自有话外音,作何解读?我不敢妄言。但我懂得尊者的大思路,既然佛家不杀生、既然西藏不能「独立」只能「自治」,那么汉藏只有「和解」一途,达赖喇嘛也只有这么一个立场,永远不变,选择都留给你们汉人了。这是「空灵」的境界,我只觉得,当今污浊的世道与这境界实在太不相称,枉负了他一世的苦心。

拜谒尊者之前,我在小镇玲琅满目的藏人店铺里,挑了一副珠子手链,待觐见结束时,恳请尊者予以加持,回美国套在傅莉的手腕上,以为大福,这甚至是我千里迢迢来达兰萨拉的第二个心愿。

清晨云雾未散,如海如涛,山顶竟有一座藏传佛教寺庙,隐隐传出钟声,优美无以言喻。进寺歇息,只见一个喇嘛,径自诵经击钟,旁若无人。山顶一寺一喇嘛,还有比这里更香格里拉的吗?况且这既不在西藏,也不在印度,而是在欧洲的心脏日内瓦。二○一一年底我飞到欧洲日内瓦,因我参与的一个人权组织,在那里办培训班。

2、三只腿椅子巨型雕塑

「你不留一个电话号码,我能找你?」

临行前傅莉嘟囔了一句。我哪里会有日内瓦的一个号码?可是在她,我可能真的会一去不复返,叫她上哪儿找我去?我在费城机场,起飞前就用iPad 上网,再安慰她一番。她很紧张,不愿意我走,最后还是放手了。我只去五天,飞跃大西洋抵达伦敦希思机场,不能上网联络她,很焦急,好在一个小时就飞抵日内瓦,赶到旅馆就上网叫她,叫了好一阵子,她才上来,说美国已是早晨,她要去弄早饭了。

日内瓦濒临一湖,素有欧洲「西湖」之称,晚饭后大家一道散步到湖滨,夜色里湖畔很有西湖的味道。白天我也尽可能在附近遛遛。拜谒日内瓦,应是我们这种流亡者的份内之事,过去没有机缘。我特别找到国际难民总署,一栋蓝色大厦,让我倍感亲切,我是「国家级」通缉犯,后半辈子就是靠它的政策而延续,没有它我大概还在中国坐牢。还有国际人权服务中心(ISHR),它在联合国附近,其广场上有一尊巨型雕塑,是一把三只腿的椅子,其隐喻虽关乎触雷而断肢,更广泛的则是「伤残的尊严」,我面对它暗暗垂泪,后悔没带傅莉一道来此。平时他们培训,我也心不在焉,要溜回住宿的旅馆,上网查一下傅莉可好?有时叫不应她,我就给邻居发个电邮,央求他们打个电话给她……。

那天礼拜,日内瓦培训班放假,我随众人去北郊爬山,那是与法国交界处,有一缆车可吊至山顶。学员都是来自中国的「人权捍卫者」,召集他们来这里,可以方便去联合国人权委员会旁听其作业流程,我也随他们去听过一次「反酷刑委员会」审查白俄罗斯报告,荒诞者中共竟是该委员会成员之一,而他们酷刑异议者可称世界之最。联合国各机构设计一套程序来监督各国执行状况,确系一种精致文化,只是世界纷扰野蛮不堪,其效果堪忧。

3、荒野里被一群狼围追

我在日内瓦遇到的这群人,都很年轻,大家说说笑笑,气氛颇好。他们是中国第一代「人权捍卫者」,我们需要组织西方资源来培训他们,以育苗培植人权意识于中国贫瘠土壤,这是前人没有做过的一件事情。我对他们说:

『大家都知道方励之吧?八九之前他曾在北京被警察围追堵截,后来他跟我描绘他们当时的感觉:「就像在荒野里被一群狼围追」。这个形容,给我印象深极了,这其实是对八十年代的另一种写照,通常的说法是「开放」;这种感觉今天可以扩展到国内的无数维权律师、异见知识分子、访民,无后台的民营老板,甚至主张复辟文革的左派们。 』

那天爬山,有个西南来的小伙子,一路上跟我聊天,他刚从牢里出来,还留着光头,他在国内不仅热心人权救助,还跟随一位西藏禅师信过喇嘛教,所以给人印象朴质而坚韧。他跟我说,中国下一步的抗争群体是所谓「贫二代」,农民工子弟,这一代人已经拒绝再做父母那样的奴隶劳动(廉价劳力),也对教育、就业等多方面的歧视身分愤怒已极,这代人聚居大城市周边,一有风吹草动便群起暴动,焚烧一切,最近的广东增城、浙江湖州两地骚乱皆他们所为,已成体制的心头大患。 「我要到这个群体中去生活!」他说。

4、毛泽东那一套还管用

我很喜欢这个男孩,他比我的儿子不长几岁,所以我也很担心他回去的处境,虽然我很弄清楚他的看法太简单,却也不忍心泼他冷水。他提到的这一代农民工,在中国有两三千万之巨,乃是塑造出一个「全球化」的廉价劳力,而剥削压榨他们的是两头巨兽,中国权贵和西方资本,不要说中国,整个世界也没有一丝力量来替他们讨公道。

我从日内瓦回来不几天,威斯康辛的林毓生教授就来电话:「我跟余英时说,共产党弄到今天这步田地还不垮台,那么我读过的所有书都算白读了!余先生说他同意我这个说法!」他大概是听到最近关于中国局势分析才给我电话的。我则跟他说了一点不一样的分析:如今中共里头有危机感的,反而是所谓「红二代」,也只有他们有「变」的能力,知识分子和中产阶级都是无声的、麻木的,底层和贫苦大众则是「碎片化」,每年虽有几十万起抗议,但是「星星之火」不能「燎原」,除了表达愤怒之外,其他的政治意义不大。

我也提到,「红二代」只有回到毛泽东,无论是薄熙来的「唱红打黑」,还是习近平的「中国式现代化」,因为从邓小平开始搞「资本主义大跃进」,中国被贫富撕裂,而至今只有毛泽东这么一个「思想资源」,在中国管用。我没有说的是,其实林先生他们一代所读的书里面,没有关于今日中国的答案。他并没有白读。他所学到的政治判断是:暴政只能维持于一时,经济比较好的时候,恰好是最容易爆发革命之际。那是从法国大革命总结出来的历史经验,或者说「欧洲中心」的一种看法,跟今日亚洲尤其发达之后的中国,不大相干了。林先生最后说「恐怕也只能慢慢来」,我说开放了三十年,也「西化」了三十年,毛泽东那一套还管用,这一点外面的人不懂。

——摘自《雨烟雪盐》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

Search
光传媒 Youtube
  • 光传媒顾问团 >>>
    鲍彤  蔡霞  陈光诚  陈奎德  程凯  慈诚嘉措  冯崇义  傅希秋  胡平  金钟  李进进   鲁难  罗胜春 茅于轼  潘永忠  宋永毅  苏晓康  王丹  王军涛  王志勇  席海明  张伯笠  张伟国(按姓氏笔画排列)
    光传媒专栏作家 >>>
    鲍彤 北明 蔡霞 蔡慎坤 程凯  陈奎德 陈光诚 陈建刚 茨仁卓嘎 丁一夫 傅希秋 冯崇义 高瑜 高胜寒 郭于华 古风 胡平 金钟 李江琳 林保华 潘永忠 苏晓康 宋永毅 田牧 王志勇 王安娜 严家其 郑义 张杰(按姓氏笔划排列)
    最新汇总 >>>
  • notfree
  • 新英雄传·1949年以来民主义士专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