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网络 原创 王德邦 黑夜问灯
十三
1964年除夕前,伯父被解职后押回村里交由贫下中农监督劳动。于是一些村民将对伯父的奚落、嘲讽与批判当作劳苦之余的调剂,他们不仅常于集体劳作中编排各种污损伯父的故事来消遣,还直呼伯父“劳改犯”甚至“强奸犯”,并将村中发生的丢瓜失枣等等不能查实的坏事扣到伯父及其妻儿头上,予以扣分罚款。伯父家养的鸡鸭也常遭村中的阶级斗争积极分子以执法的名义捕食。如此一来,伯父一家不仅身负污名,横遭歧视,而且生活常被逼入困境,弄得缺油少盐,温饱不济。
更为痛心的是,伯父五岁大的儿子居然在田间一小水沟中离奇溺亡,使伯父肝肠寸断,徒唤苍天。
伯父困惑于这些与自己同生共长,或看着自己长大的,原本亲善的乡邻故旧,怎么一下子变得如此陌生可怖?究竟是人心叵测还是政治魔杖使然?伯父深感自身与亲人被一张无形的弥天大网严密裹挟,生死任由摆布。这使他整日提心吊胆、惶恐不安,但又无可逃遁。
村边田湾中有一处家族的祖坟地,那里三面环坡,一面正对通往县城的石板路,几棵浓密的大树严严实实地遮掩着,从外不易看到里面,而在里可直视大道行人往来,于是伯父常于朝夕之间,身心俱瘁之时,独自徘徊到湾中树下默默伫立,痴痴凝望那条通往县城、连接起自己与蒋婉坎坷人生的石路,无数次设想远方蒋婉的种种境况,甚至幻想着蒋婉或会经此来村探望。伯父在对蒋婉的浮想中,暂时忘却眼前的悲苦愁烦。
然而,每至夜深人静,伯父辗转难眠时,因无酒可饮也无烟可吸(由于贫困),而只能独坐床头,彻夜忧叹。而于严冬朔风呼啸、大雪飘飘之际,伯父常于疲累至极而昏然入睡时感到猝然坠入无边黑暗,身遭重压,气结难舒,而竭力呼救,于是发出一种揉合着人世悲苦绝望与濒死求生的撼魂攝魄的呜咽嘶喊。那种声音扫过寒冬午夜的山村,令鸡停鸣,狗息声,婴止哭,连村后古松上冬夜猫头鹰的长嚯也戛然而止。并且一旦陷入此境,外人不易喊醒,得由他自己挣扎醒来。(注:筑巢于村后几百年古松上的猫头鹰,冬夜常发出由慢至快悠长的嚯叫声,即: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嚯—,声音恐怖,让人闻之心惊。)
多年后,伯父已入古稀之年,那种悚人嘶叫才逐渐减少。我有一次忍不住问伯父何以染此怪病?他竟潸然泪下而无言以对。我也曾查找过一些医书,见此现象类似于梦魇,但感觉又不全是。究其原因应与那个风雪夜蒋婉话别,给伯父心灵巨震有关。
十四
1967年10月2日至3日,全州县三江公社发生坑杀93名“黑五类”的惨案后,紧邻的白宝公社一批“革命积极分子”也蠢蠢欲动,到1968年6月,终于掀起大清查、大批斗、大处决“黑五类”狂潮,在短短的一个月中,总共一万多人的公社据不完全统计处决了282人。
白宝公社下属的北山大队,人口才一千多人,就处死了20多人,其中两个各一百多人的自然村,就各灭掉了两户人家。
伯父出生的北山大队平福村在土改时划了一户地主,其儿子叫王时仙,天资聪颖,拉得一手好二胡,学习成绩优异。读初中时同班一出身贫农但调皮捣蛋、学习极差的男生,明令时仙在考试时给他抄答案。王时仙在一次大考中因碰到难题,独自思考而忘记给那人抄答案,结果后来那人担任大队干部时将王时仙作为“黑五类”批斗,先用电将他触得半死,再押到事先挖好的坑里,一边骂着“教你不给抄”,一边用棍棒将其打死。
身负四清对象罪名的伯父,自然成为黑五类中的坏分子,被列入批斗处决名单。在王时仙被处死后,伯父被武装民兵看押,并宣布将于五天内批斗处决。而他那入赘外村在水晶坪大队教小学的三弟,也被以反革命罪抓捕,且被宣判第二天处决。眼看一家五兄弟马上将有两人遭杀,这使整个家族陷入恐惧、沉痛与绝望中。
1968年7月3日,中央要求广西“立即停止武斗”的“七三布告”下发,伯父与三叔幸免于难。若该布告晚下一日则三叔亡,晚下五日则伯父毙。由此可知当年这片土地每一天有多少家破人亡的惨案发生。
十五
1971年林彪事件后,中国政治气氛稍有缓和,伯父寻机到县城探望了几位同学,获悉蒋婉尚在人间,且已远嫁山乡务农度日。
伯父悲喜交集回到老家,组织起一支办理红白喜事的鼓乐队,借机遍访村镇街巷,期望能够偶遇蒋婉。
身为乐队鼓手的伯父,每每于半醉半醒之中,敲打着鼓乐,眼前就浮现起蒋婉当年妙曼的舞姿,唤起他无限遐思。
然而,几年下来,当年同学大多得机相见,但蒋婉踪迹依旧不明。有人说她59年为寻母进入大山之中,后在好心山民的帮助下割草结庐定居山村,照料母亲,几年后母亲离世,她嫁给了提供棺材葬母之人。但蒋婉究竟到了哪个大山中,却无人知晓。
十六
1976年秋,随着“四人帮”被抓捕而宣告了十年文革的结束,随之全国启动平反冤假错案。伯父仿佛看到了昭雪沉冤的曙光,于是以极大的热情与信心,奔走于公社与县里的各级部门,递交材料,陈述冤情。
起初,有关部门的工作人员热情有加,耐心听讲,仔细看信,答应调查核实研究平反;一年过后,接待人员渐趋冷淡,对材料横挑鼻子竖挑眼,竟要伯父提供当年不曾给的处罚决定书;再一年,递交的材料都不接收了。伯父只好向上级市省乃至中央投诉,虽也得到一些例行公事的回复,但均无切实解决意见。结果几年下来问题依旧没有解决。
伯父在1981年前后两年几乎长住县城,一则为了解决自己的平反问题,二则想探听蒋婉冤情的昭雪情况,期望得见蒋婉一面,以解开心中千般疑团。伯父坚信蒋婉必定会走出大山到县府申冤,但让他困惑的是,蒋婉始终没有露面。伯父为此多次专门到县信访登记处查询,但均无消息。最后,那清理历史遗留问题的办公室宣布完成使命而撤销了,伯父沉冤依旧,蒋婉音讯仍无。
十七
转眼进入二十一世纪,随着孩子们相继在县城置业,伯父搬到了县城居住,于是有了充裕的时间走访同学故旧。他终于了解到,蒋婉于上世纪80年代初只简短地写了封信给县清遗办,而县有关部门也没有解决任何问题,只是将她原有户籍予以恢复。蒋婉回到了县城,但没有工作,只好做一些苦力活,跟那些临时工一块赶马车扛大包。(看来,蒋婉对现实看得很清,早对他们不抱任何幻想。)
骤闻此言,伯父目瞪口呆,他难以想像蒋琬这样一个文弱女子怎么做得了那般重活。尽管已经过去了多年,伯父仍抓住这唯一的线索,整日上街转悠,期望能够碰到蒋婉。
全州县城不大,一天徒步可以转几遍。但让人奇怪的是,伯父整日在街头盯马车,居然就没碰到蒋婉。伯父怀疑别人消息有误,因为蒋婉纵有千万变化,但伯父自信绝对可以认出。然而,直到街头最后一辆马车被历史淘汰出城,伯父也未能见到蒋婉一面。当一日,伯父上街再也找不到一辆马车时,他伤心欲绝,当街失声痛哭,悲叹自己此生再无缘得见蒋婉了。
岁月悠悠,2015年8月,伯父终于走完了自己含冤蒙屈的人生,带着太多不解、悲愤与悬望离开了人世。伯父最后给自己的定论是:“冤苦一生”。至今,估计蒋婉也已不在人世,但愿伯父与她相会于另一个没有冤苦的世界,以抚平尘世的创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