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前贴说查理科克时,我还数落西方左派,这个帖子要引Sontag的理论,她其实正是一个大左派,然而她讲疾病,我很受用,她不是研究「疾病」本身,而是关于社会、文化和历史如何对待疾病和患病的人,前面我谈刘宾雁,已经提到桑塔格曾划分「康乐的王国」和「病痛的王国」,人群其实是被隔离成无数群落的,肤色、人种、国族、性别(2022年旧金山市将性别选项设定为97种,右派只承认生理性别,男女两种而已),桑塔格又添加了「病痛」一个类别,究竟复杂好还是单纯好,说不清楚,就不理了,只说我们被疾病变成孤单的故事。 】

苏暁康:文明冲突的牺牲者,抑或陪葬人?

 

一、锁住

苏单上大学以后,从此我和傅莉就是二人世界了。世上没有爆炸新闻,日子变得很沉闷。没有远处的大新闻衬托一下,凡人琐事便都成了淡而无味的黑白纪录片。

傅莉说:我是室内动物,才不管外头怎么样呢。我也懒得出去,弄到冰箱没有存货才勉强出门。报纸早就不看了。英语电视新闻不是股市就是球赛,都跟我们无关。网上中文论坛一个个臭成厕所。

清晨端着咖啡习惯地坐到电脑跟前,茫然不知所措。资讯泛滥无非弄得个人无所适从,干脆不理它还清静。网路的发达,反而疏远了活人之间的联络。也许都不是,而是我的自闭倾向更严重了。傅莉整天在屋里重覆着水中训练的把式,仿佛我们的屋子就是一个游泳池。她只关心走好路,心智好像凝固了。

在客厅走廊的一个角落,我放了一部物理治疗器械,叫扩抻器(stretches),底部呈半圆状,傅莉把左脚放上去,压上全身重量,这个器械就把她的脚尖抬起来,抻开脚后跟的筋键,那是瘫痪后必然缩短的部位。

她特别喜欢这个半圆,每天不知到要在那里踩多久,已经踩断了一个。她只知道抻开了「短筋」就可以走路了,这是她的脑力所能理解的。她不顾一切地去拽、抻、提……,动力是希望还是恨意?没人知道。

有一天我用吸尘器清地毯,偶然发现在那里有一个脚印,深陷进地毯里,呈暗灰色,绒毛都剔尽了。只有这个深印,是她毅力与艰辛的印记,也是残留在世的凄凉印证,像她这么好品质的人只能如此而为,生命的意义便愈加沉重,这也是我无法对冉亮所坦言的——如今她就像天堂的一个安琪儿看着我们。

已经无梦可做?到此是一种零和的结局,存在的意义丝毫没有改变,因为一切努力(水中治疗、复健)没有结果。并不是由于太奢望(我没有再要「原汤原味」的傅莉,如冉亮所责备的),只不过是起码的一种「正常」,却未能如愿。永远的不如愿是可以接受的吗?认命到底是什么意思?我还不够认命?我还有什么可以放弃的?前一阵子我的忧郁症有减轻的趋势,烟也轻易就戒掉了。我不知道如何重新开始一次?曾经数年里都在一走了之的渴望中发烧,后来竟平静下来,以常理看待周遭,反而觉得天涯渺渺,无处可去。又遇上一场鹅毛大雪,傅莉说:「走吧,到没雪的地方去。」——她居然连苏单也可以舍掉了。

游泳池冬季周期结束前,凯茜问春季还来吗?回家傅莉说她不想去了,我自己也没有一点力气去勉强她,不知道是一种消耗殆尽的感觉,还是要歇一口气?游泳池十个月,她的平衡有所好转,但走路仍艰难。我俩都不敢正视这个效果。我们怕空欢喜一场。后来找到一位物理治疗师请教,他检查后告诉我,瘫痪者行走时,弱侧的膝盖会往后一挺,整个大腿肌肉锁住,重心转不过来,平衡就不好。他说不信你自己试试。我一试果然,膝盖锁住整条腿都跟木头一样,是僵的,这个道理我过去怎么一点也不知道?可见人体之精妙。一般治疗师都说,这是不可往复,是永久性的。

这锁住的含义,好像也是将我们的余生,锁定在北美乡间一个阴雨的早晨里,虽然那清晨里会有一杯香喷喷的热咖啡,却依然冷清。治疗的含义,似乎只剩自己锻练,效果也不是完全没有,但很慢很慢。我们曾以为「五年」是我们必经的劫数,谁知竟是一辈子。大概傅莉是真的瘫了,如果要从瘫痪中再站起来,现在才是一个开始。我们可以换个地方定居,找一个小的独门住宅,也只可能在那种冷清的小镇里,寂寞度余生。傅莉种种瓜菜,我写点东西,一个星期跑一趟东方店,看一场电影,如此而已。

恰在此刻,她的脑神经科医生检查后也说,她的肌肉张力基本恢复正常,不再需要服药了。我告诉他游泳池的锻炼很有效,他则未见惊奇地说,那是自然的。但仍然说物理治疗对她无用。看来他这里的治疗到此为止了。这是傅莉的最后一个西医。事实上我们也不知道恢复的概念究竟是什么。我在莫名中坠入深一层莫名的不安。停药似乎也变成一个莫名的信号,意味着一种不测的未来。

春雪浓似冬雪,凌晨就砸得窗户刷刷响,起来一看,窗外已是一幅明清山水画,小潭依然墨绿,而四周怀抱的松柏、垂柳,枝头白雪皑皑,仿佛环抱着一个静谧的洞口,雪花无声的落进洞口里。这栋房子依然可爱,景色特别,也好像永远凝结着这些年里我们的孤寂,依然是不愿被倾扰的样子。难道我们非要离开这里吗?换一个平庸原野里的住宅又怎么样呢?夫妻朴直相守,大概也就如此,我们人届中年,又无职业操累,不必起早贪黑挣柴米钱,也无需应酬无聊的人际关系,实在是再好不过的一种生活了,何苦无端烦恼?外面的事功,是没有一样跟我相干的。茫茫人世庸俗不堪,就像一个虚拟的世界,而真的虚拟之境——股市、网路里,则是金蛇狂舞的金融数字和狂放不羁的电子数码,以及再也文明、人文不起来的粗俗。自由的意义在我,大概只剩下可以拒绝进入这种虚拟世界,拒绝「入世」了。傅莉拿命换来的赔偿,是这个自由的基础。

虚脱中,一次鬼使神差跑回「狐狸跑」,那个我所诅咒的「流亡度假村」。那一带很空旷,春日的原野笼罩着一股淡淡的雾霭,我七年里浸在痛楚中,居然觉得那雾霭又可爱起来。行车沿着苏单当年的小学、初中往下走,沿途农田已被建筑商买走,有两处住宅群在兴建。样品房也是销售办公室,四个卧室里有一个在一楼,傅莉若上不了二楼就可以在那里睡觉;厨房、餐厅、起居室都打通开间,宽敞明亮;起居室外又接出去一个阳光室,挨着阳台;我们如在客厅外再接一个暖房,让傅莉种花种菜,就再理想不过了。那似乎就是我们逃出地狱后的桃花源……。回家当夜,我又在梦里选位置,尽可能溜边,挨着树林,还得背朝东,早晨有阳光洒进来……。醒来才发现,那是永远被锁在我们最初遭殃的这个地方。

二、孤岛

用北京话说,跑回「狐狸跑」是添堵,却也堵出我的一个奇想。干嘛要买房子,何不带着傅莉四处旅游?反正没有治疗可以期待了,定点居住有何意义?呆在家里不过是昏迷、休克、呆傻、死亡的另一种形式。走动的含义,不是在住宅周遭练走路,而是周游北美。走的含义对我们来说,不止是空间的,也是时间的。这一步走出去,我们大概才能走出已然八年的「车祸」,然后,才可能从北美走向欧洲,下一步就是上飞机了。问题是,不先开车在北美兜一兜,我们几乎没有勇气登机。

我已经在设想去买一辆好车,现在最时髦的车型叫运动工具车(SUV),宽敞而马力大,多带些衣物,拉着傅莉先南下佛罗里达海滨(遇到飓风可就惨了)。沿途住旅馆,最要紧的事情是先找到一种轻便轮椅,方可上路。如今的方便还在于,带一台手提电脑,一支手机,到哪里都可以上网查电子邮件。这是想像力给出的另一种维度,使我不至于死在旧的情境里,可以马上跳出尴尬,跳到另一个天地。

我马上先瞎逛起来,把傅莉留在家里上网。开车一上路,情不自禁又朝新建住宅区跑。那时有一种高尔夫住宅群方兴未艾,建筑商先营造绿茵茵一大片草坪,或也点缀一两处湖塘,再环绕四周盖房子,市场目标是退休老人,外籍移民更疯抢这类住宅,都快成了「印度村」、「中国村」。我竟忍不住也去「抢」,找到那里的销售经理,煞有介事地选址、选型、放押金(一般都是一千元支票),扣住这块宅基地一个月,然后再去宣称放弃,取回支票撕掉。仿佛过了一次毒瘾。

互联网给我的最早便利,乃是按照建筑商和价格搜索新建住宅群,虽然我并不要买房子,也买不起。建筑商都有网页,一日新发现一处,立马找出路径,星期天跑去。出门走高速一路往东南,二十几英里进入海滨的一个镇。那一带都是国家公园的山野,低度开发,商业工业均无痕迹,安静的处女原野,却已然有些住宅开发。这里除了高速公路,没有铁路和机场,是那种Trailer(拖车式活动房屋)来往出没之地,也是徒步、登山跋涉者光临之处。一百多个宅基地围绕一个小湖,我也要了一个,又放押金,期限很宽,于是在我找到下一家之前,不必来取押金。我于是玩起「放押金」游戏,傅莉戏谑称我「Deposit person」(放押金的家伙)。

三、告别不了

新泽西的心脏地带,奶油岭(Cream Ridge),一个很西方化的地名,却是玉米田和马场的集中地,遍地谷仓依旧,还有一座历史悠久的磨坊,也曾是南北战争的战场,彻底的田园风光(rural)。一个设计获奖的建筑商,认为此地环境具有它的设计所需要的那种足够的空间和足够的宁静,在无垠的农田里孤零零地盖一个住宅区。我也嘲讽地去放了押金,心里想起一种「郊区乌托邦」的批评,指其奢谈「物理兼心灵的空间景观」,是在田园情调的表象下弄得「不是荒原也不是文明」。这种郊区(Urban),像一只巨大的阿米巴变形虫,迅速爬行四面八方,耗竭城市,吞噬田园、农村、原野和森林。

「郊区模式」意味着独门独院、新鲜空气、原野和绿地、安静、安全、好学校等,有其合理的一面;但也具有人际疏离、单调乏味、社区冷漠、青少年闷在家里、阶级隔离、长途开车等负面。这就是资本主义的精致化。精致的含义首先就是档次,以货币度量的档次——房子价格、地税高低,巧妙地把阶级代换成了档次,粗野的阶级斗争已经被消解在住宅区(廉价)、商店(大路货)、学校(公立)的档次之中,而这种文化也使人习以为常、不去越轨。罐头包装式的住宅可以很豪华,但像好莱坞一样,是制造给平民们的——日后酿成「次贷危机」的源头,正在这里。

晨起大雨滂沱,天色黯然。此刻我若带傅莉在游荡之中,临时停住一家旅馆内,无处可去,顶多缩在旅馆里逛网路,就像汪洋里的一座孤岛。待在孤岛上就只有孤岛的想像力,于是总是想找另一座孤岛(房子);对外界的接受能力也很低,互联网毋宁加剧了我们的这种孤臣孽子心态。后来又设想租一辆Trailer(汽车拖带的活动住房)到处游荡,可算一种对「孤岛」的抗拒。后来才知道那种Trailer在美国是没有职业、买不起房子(或不想买房子)的人家的房子,开着它随季节迁移到处打短工。但我还是乐此不疲,设计出游,比如买车还是租车、买什么样的车、往北还是南,以及旅行之中订旅馆、加油、修车的知识等等。

朋友总很诧异:「你不觉得闷吗?」
我说那怎么办?
与其憋在家里,你不如出来做点事。
我说不可能。
傅莉现在做点饭吗?
不能。
是不能,还是不肯?

很难说。前几天,她见苏单上暑期班总是不吃早饭,就开始给儿子卤鸡蛋,要我给她买来现成的卤料,给她找一个小沙锅,她可以一次卤十个,早晨还剥好了蛋等儿子来吃……。

我忽然抽咽起来。

最终我还是买了一座「孤岛」。

拜互联网之赐,我在新泽西南边的另一个州里找到它。 2001年8月初,我往南穿过费城,来到威明顿市(Wilmington)北郊,紧挨宾州交界处的一个小镇,叫毫克森(Hockessin),发音听上去挺德国味儿。这里地税便宜,甚至没有购物税,放眼四周还是大田玉米,生活消费指数也低于新泽西州,我被鬼使神差领到这里,可钉可卯地楔进我们支付能力的档次里。

买房于我已是熟门熟路,照例选址选型,放押金。德拉瓦(Delaware),美国最小的州,大概因把守在大西洋的德拉瓦湾而得名。月底办下贷款,律师说你走出这一步,就不能回头啰。一年来我放了多少次押金,又多少次取回来,这次终于弄假成真。价格、地税、模型、交通等等,都无关紧要,只是我失去做决定的能力,因为恐惧承担。

在我心底,这也许不过是一个告别,告别那我始终告别不了的。这一步又意味着走进隔绝、走进陌生、走进新的孤独,我们在完全无望返回人生的挣扎中早已下陷到一个新的孤绝层次。只不过,心理上拒绝这种沉沦成为维持人世交往的一个勉强理由,藕断丝连的一点点不舍,如此而已。

告别甚至就是告别我们自己缔造的一个神话,以及我用以编织神话的书写。无济于事是彻底的,告别却迟迟无法彻底。我们在其中的尴尬,甚至是无法以我们的康复分享于人,我们等不来可以炫耀的好故事、好结局而诚惶诚恐……。

两礼拜不到,就是九一一。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

 

附:

昨天晚上的课堂专题「疾病的隐喻」,讨论Susan Sontag的名著Illness as Metaphor! Sontag的理论不是研究「疾病」本身是什么,而是关于社会、文化和历史如何对待疾病和患病的人,从古典时期到现代,从文献、宗教、文学、艺术、媒体和社会现象的角度出发,主要集中论辩「tuberculosis & cancer」两个类别(尽管当中也有提及麻疯病)。所谓「疾病」作为「隐喻」,就是大众对病与患者的想像、推算、歧视、偏见,形成一些根深蒂固又不问究竟的概念;不知名或无法治愈的疾病带来恐惧也联系死亡,于是变成禁忌,而疾病的类别不单牵连阶级属性,也映现病者的个性,两者合起来便编织了庞杂的隐喻系统,当中有美化、简化或丑化的内容,人类对待疾病的态度总是跟文明不成比例!论析的文本是潘国灵的短篇小说集《身体变奏曲》,首先是疾病与城市,包括二元对立与并置、城市的二重灾难、疾病的隐喻与自传体书写等论题,然后是书写策略,包括第二身视点与后设叙述、疾病知识与治疗方法的文本互涉。现场讨论没有很热烈,但发言的两位同学都很有看法,男同学喜欢小说集的第三乐章,女同学喜欢第一乐章,因为都能够给予他/她们共鸣和触动的地方,并从而思考身体与生存、个体与他人、城市与生活的命题。

这里重申一次:关于课程内选读的小说集,选修学生必须自行买书和带书上课,也必须在上课前看完,讨论文学文本的时候,请翻开你/妳们手上的书页,方便大家一起逐字逐句的研读,ie., close reading!课程的理论已经全部提供PDF files,选读的文学作品不可能提供影印本,而读书、买书、带书,应该是上小学时期已经知道的事情吧! ~洛枫©Facebook 2025

可能是包含下列内容的图片:4 位用户、咖啡杯、矢车菊和上面的文字是“SusanSontag Susan Sontag Jliness Metaphor and AIDS and ndIts Metaphors 5. Social oβ Ulness TB: isolates one from community burn the clothe furniture after death TB was inherited (like cancer) TB character: passionate repressed cancer-prone character: unemotional repressed classical judgement punishment community individual, eg. plague modern: fall on individual rather than society fatal illness:a test moral character redemptive death for the fallen TB: 3) )疾病的隱喻與自傳體書寫 重點分析: 暗生 敘述 第二身 “你” 潘國靈患病及治療記錄: 胸腺睡瘤 ·引發 重肌症無力(自體免疫疾病) 重肌症無力 自體免疫疾病 括號()文字 文字 安慰說話 也解構 括號( 頁134 說的是身體 還原最基本的身體 非情感 非隱喻 開於睡瘤與創傷的論辯 intertext大量醫學知識 →西西的 →西西的《哀悼乳房》 《哀博乳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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