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2025 年 10 月 3 日来源:思想坦克

饥饿

一九九三年的那个夏天,我不是唯一从单独监禁区出来的人。不到两周的时间,单独监禁区里的每一名囚犯都走出了牢房。我们的《出埃及记》作者,是远方的灵魂:所有散落在这片土地各处的囚犯,他们将各自关切的不同议题结合在一起,探讨着共同的缘由。

在占领区当权者长久而持续地漠视之下,巴勒斯坦囚犯也早已经习惯藉由绝食抗议以及其他类似的作法,英勇地加入抗战。这个抵抗行动见证了许许多多的胜利,而果实就是他们生活条件出现了改善。偶尔的失败并没有冲淡这些囚犯的决心,也无法让他们放弃一次又一次地不断尝试,尽管绝食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而牺牲者与殉道者更是需要承受极大的折磨。压制囚犯抗议的,是个无情的机器,拥有所有压制的必要机制,也具备了掩饰其行为的社会与政治遮羞布,这两者的结合使得这类意欲达成要求目的的斗争,成了一件生死交关的事情。

利用英国托管当局留下的旧监牢,以及在两次大浩劫的断垣残壁上所建盖的老牢房,占领国政府构筑了大量的囚犯集中营,并从一九六七年后,开始用社会意识尚未成型,但失落的痛苦与感觉已充分发展完全的年轻人,去填满这些集中营。那些年轻人不是奋力战斗后遭到杀害,就是奋力战斗后被丢入了监狱的阴暗之中。在这些拘留中心里,遭到羁押的巴勒斯坦人承受了许多屈辱与虐待。当那些拒绝接受所有国际公约与常规协议、蔑视国际法,只接受自成一系的规定与法律系统,把谴责当成了最优先,也是最终的判决,同时完全无视公平正义的军事法庭,在谴责了巴勒斯坦人的行为后,这些巴勒斯坦囚犯就与时间、地方脱节。在那些监狱里,囚犯因为无法长期忍受鞭打、疾病、污浊空气与完全接触不到阳光的痛苦,于是在绝望到根本不可能活下去的各种环境下,选择绝食。

每一种需要都对应着一个神祇,大家拜倒在神祇的面前,向神祇承诺,若要求可以获得满足,就会奉上祭品并誓言虔诚。若神祇显灵,信仰就会加深;若神祇对大家的要求延迟回应,或根本不搭理,就会得到诅咒。露西娜(Lucina)是孕育与助产女神;涅普顿(Neptune)的子民是那些船帆破烂、迷失在海上的水手;马尔斯(Mars)与众战士并肩上阵,并在战士手上的刀剑断裂时,成为他们的刀剑。一神论者拥有一位真主,其名称、描绘与托抬宝座者,均可根据需要而随时改变。在绝食期间,当绝食者的躯体开始消耗自己的血肉之时,绝食者就拥有了所有的神祇。

上帝不再是苍茫而遥远的想法,祂与绝食者的亲近,远胜过绝食者自己的呼吸,也胜过绝食者想像中每天准备将肚子填得饱饱的晚餐。在绝食期间,绝食者忘了所有神祇的名称,诸如唯一、独一无二、仁慈、浩瀚,与令人敬畏这类的字眼,也不会在绝食者的心头出现。神祇吸引人类心灵各个面向的所有名称,与一切美好甜蜜的承诺,最后就只剩下长期的折磨。

在绝食期间,最初的十天由肉体背负灵魂,十天之后,两者的角色互换,肉体成为沉重的包袱。在绝食期间,唯一可以避免夜间畏寒的情形,就是肠道发炎、因等待而产生的发热症,以及拥抱墙。在绝食期间,你那孱弱的躯体已不会在夜幕垂落之后,引诱并邀请美丽的女子入梦。在绝食期间,死亡与你作伴,而你则守望着它与你并肩的每一次呼吸。除了睡在附近铁床上的某人死亡,让你下定决心不能也这样死去之外,任何事物都无法为你带来安慰。在骨头可以承受的范围内,你尽可能贴着地面入睡。水要放在离自己非常近的地方,近到嘴可以随时触及。你在每一个方向寻找基卜拉(qibla),以便朝着正确的方向祈祷。你俯跪在地,却没有任何地面能接纳你磕下的头。你松开了头发的所有桎梏,那是你身上唯一还在继续生长的东西。在绝食期间,你拒绝接受所有接触到的新闻,只相信那些诉说着胜利的讯息。

巴勒斯坦囚犯的第一次绝食是在一九七○那一年。他们不但没有取得任何值得一提的重大进展,囚犯阿布都尔.卡德.阿布.阿尔法汉(Abdul Qader Abu al-Fahm)还在这次的行动中殉道。一九七六年发生了另一场类似的绝食行动。第三次的努力是在三年后,由位于内盖夫沙漠(Negev Desert)的纳夫哈监狱(Nafha Prison)点燃。在这所监狱里,超过一百五十名囚犯挤在没有床的小牢房中,每天只准许外出接触一个小时的阳光。绝食行动持续了二十天,在占领国当局强迫灌食的过程中,拉辛姆.哈拉维(Rasim Halaweh)、阿里.阿尔贾发里(Ali al-Ja’fari)与伊沙克.马瑞给(Ishaq Maragheh)三名囚犯殉道。这次囚犯们收获了重大成果:安装在牢房内的床与床垫,取代了之前铺在地上的薄皮地垫。除此之外,在牢房区庭院接触太阳的机会不但增加了,而且还固定了时间。那次绝食行动的成就,强化了囚犯对于以自身之力去进一步改善生活环境的自信。一九八四年,一次新的绝食行动,最终收获了许多进展,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在牢房中引进电晶体收音机、允许囚犯家属递送睡衣与运动衣物,以及增加食物的份量与种类。

那次的绝食之后,囚犯们度过了相对安静的几年,直到占领国当局在第一次波斯湾战争爆发时,于各监狱内颁布紧急状态。战争结束时,监狱管理单位拒绝恢复战争前的条件,而这个决定导致囚犯发起了一次长达二十天的绝食。这次的行动以争取到数项改善告终,除了公告单独监禁区—包括囚禁我的在内,将会关闭外,所有关在那里的囚犯都将移至其他的囚犯集中营。

我踏着因脚镣而沉重的步伐,走出了单独监禁区的门—我喜欢用墓穴这两个字称呼门里的那个地方。不止一次,我伫足回望。肩负狱警责任的那些士兵,脸上因为我的迟疑而挑起了惊讶的表情。他们开始大吼大叫地催促我向前走,有时候还会搭配一下推搡的行为。我不知道哪件事更令他们气愤,是我逃离了墓穴,还是我表现出了对墓穴的深切渴望。我从移监巴士里,最后一次注视着单独监禁区。突然一股恐惧袭至,我震惊于自己要离开我的孤独监禁与潮湿的夜晚、我的墙与墙面上少数依然还留白之处的现实。我记得阳光照耀的每一个小时,也记得第一道太阳光线打到皮肤上时,自己的躯体如何因为感受到温暖的抚触而颤抖。在单独监禁的那段孤立期间,感觉上有点像我以前总是在凉爽的夜间湿气中,站在难民营边界,寻找一处社会之外—这个束缚我一切希冀的社会—的角落:我,就是那个反抗部落道德的人,那个怀抱奇怪问题的人,那个固执地坚持要寻找答案的人。

士兵检查我们的镣铐、姓名与编号,在确定了我们赤裸的身躯没有隐藏任何可能影响囚车行进过程的可疑物品后,移监巴士开动了。与我同车的其他人脸上,全都显露着紧张。大家因为未知而产生了深刻焦虑,每个人都在问发生了什么事。我记起了自己曾经偷听到有关过度拥挤的监狱、十五名囚犯如何被塞进一间狭小的牢房中的事情,于是我心中的恐惧也在上升。在那样拥挤的环境下,没有自己的空间,我担心我与那堵墙的关系会发生变化。我害怕每个傍晚刚开始时的孤独时光,也害怕夜里来访者的渴望将我全部占有。我害怕那些属于我的名字,和对环境事物的描述会发生变化—在那里每个人都熟悉某样东西,并为它赋予自己选择的名字,却可能根本没有为我留下任何命名的权利。我在独处时选择放手、依靠那堵墙,以及活在当下的决心,又会发生什么样的改变?

移监巴士骤然停下,我们的躯体离开了车上的座位,进入了铁墙之中,而我也因此从无边无际、不断冒出问题的泥沼中获得解救。每个人都在嚎叫,这样的骚动引来了看管警卫更大声的叫嚣,威胁着我们若不立即安静,就要施予严厉惩罚。所有人在几分钟内就噤声了,但这样的结果是出于疲惫与虚弱,而非士兵们的威胁。位于阿什克伦(Ashkelon)的监狱是我们的最后一站,车上的人在接下来的四十五分钟被分开,我的紧张与恐惧持续升高。

现在,在我写下这些字句的时候,是二○一九年二月六日星期三的下午五点。我们刚刚得知法里斯.巴若德(Faris Baroud)的殉难。他是瑞蒙(Rimon)沙漠监狱的一名囚犯,遭判终身监禁后,在那里度过了将近三十年。那些年之前,法里斯这位殉道者曾坐在移监巴士的铁兽中,与我只有两公尺的距离,至今我依然可以听到,伴随着他出其不意捶打铁墙的声音所爆发出来的哭喊。法里斯这个词汇的意思是「骑士」,他的名字让我想到阿斯玛.本特.阿比.巴克尔(Asmabin Abi Bakr),她是伊斯兰教初期的尊贵阿拉伯女性,曾走到不公正的统治者面前,要求为她那吊死在绞刑架上的儿子收尸。 「该是让这位法里斯下来的时候了,难道不是吗?」她这么说。现在,另一位骑士终于从他长久依附的墙上走下来。法里斯的心无法承受这一切的喧嚣。他曾多次试图与监狱和解,每次失败后,又重新努力尝试。每一次的失败后,他又会自愿逃回单独监禁—逃向那第一堵墙、逃向墙的起点。最后一次与他见面已是二十五年前,可能还需要另一个二十五年,我才会与他在另外一堵墙那里相会,届时另外一个小时的阳光,将照亮最后一次的哭喊……

带着你所有的铁兽,法里斯,将它们深埋在心中。在香烟愈来愈稀缺的时候,把你当初让我一起享用的香烟带好。维持你那有如低沉狮吼的沙哑声音。带上我们沉重的心灵,与拉姆拉凉爽的湿气,还有违禁品包装绳,以及一切我们忘记带上或那些对我们来说过于沉重的东西。带上你对母亲的所有记忆,不论是她生前抑或离世之后的记忆,也别忘了带走海岸—既是难民营也是海洋的归处。噢,难民啊,带上一张家的地图,以及所有你记得的古老故事,还有你爷爷的钥匙。不要把这些东西交托给我们,因为我们不再像以前那样努力奋斗了。带上所有你想带的,为自己选择任何你喜欢的天堂。现在你离开了,换我们拥有那堵墙,那堵长长的墙。

我会为法里斯,以及所有在法里斯之前出现的高贵的法里斯,还有所有尚未从他们的墙上被放下来的骑士们,写完这个故事。我会为其他尚未掌握﹁墙的艺术﹂,不晓得如何依靠那堵墙,如何紧紧抓住墙而逃离的人,写完这个故事,让他们能从中学习,吸收墙的泪水与教训。因为每一堵墙都有一个故事,而那个故事也都要由某人来述说。每一个说故事的人都拥有一个既无垠又缩限的世界。每一个说故事的人都有一个词汇库。他们拥有不完整的东西,也有完整的东西。他们每个人都有痛苦与一段等待的时间。每一个人都有权利述说他们的故事。写作是一种治疗,是一段广阔的时间带。写作是这个世界拒绝给你的开阔空间,在这里,你可以用任何你所选择的语言自由创作。

我们抵达了阿什克伦监狱这个令我紧张与恐惧的源头。四分之三个小时分隔了两堵墙:一堵是我所背负的墙,一堵则是背负着我的墙。两堵墙都是我。

纳瑟.阿布.瑟路尔许于一九九三年遭到逮捕,并被处以终身监禁,罪名是杀害一位以色列情报人员。服刑期间,阿布.瑟路尔许完成了他在伯利恒大学(Bethlehem University)学士学位最后一学期的课程,并取得了圣城大学(Al-Quds University)政治学硕士的学位。 《墙》是他第一本以英文问世的作品。


书名:《墙:被禁锢的自由与附着其上的灵魂,一名巴勒斯坦囚犯的狱中手记》
作者:纳瑟.阿布.瑟路尔许(Nasser Abu Srour)
出版社:商周
出版时间:2025年9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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