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郭路生是在1967年底相逢、相识的。那是一个富戏剧性的场合。
我原是北京第十一中学66届高中毕业生。当年开始的“文化大革命”彻底粉碎了我们这一届高中毕业生迈进大学校门的梦想。作为那个时代年轻人中的一员,我也不例外地身不由己地被卷进了那场运动。
随之而来的红卫兵运动,从一开始就注入了鲜明的“血统论”的内容。革命干部、革命军人、工人、贫下中农被称为红五类,地、富、反、坏、右被称为黑五类。知识分子也被打入另册。成千上万非“红五类”出身的中学生被隔离在红卫兵的各种组织之外。
我出身于“资本家”家庭,自然是属于被歧视之列。
漫及全国的红卫兵大串联从北京开始后,不甘寂寞、不甘被歧视的我只身加入了红卫兵走南闯北大串联的行列。
1967年上半年,红卫兵运动的狂飙时期已经过去。一部分北京的中学红卫兵从最初的狂热和冲动中冷静下来,在没有出路中寻找着出路。当时正值“抗美援越”,一部分红卫兵从炮火连天的越南战场看到了更具刺激性的“为世界革命献身”的机会,于是采取各种途径到了越南战场。
1967年8月,我和北京翠微中学的红卫兵傅梅国一同搭上北京开往河内的火车,并成功地从隘口越境到了越南。
个中的细节不是本文要说的内容,总之一个月后我们又回到了北京。郭路生从我和他共同的朋友何京颉、伊里·卡尔(民族学院附中的红卫兵)等人那里也得知了此事,他对我们去越南的事情表示了极大兴趣。
1967年11月的一天,我和几个朋友在百无聊赖中到颐和园去闲逛。在石舫餐厅吃饭时,恰逢郭路生也和农大附中的丁克白、姜克敏及石油附中的老贺(当时他们都是北京中学红卫兵的知名人物)等人在我们餐桌旁等候吃饭(等我们吃完占用我们桌子)。我们当时互不认识,但出于对红五类“老兵”(老红卫兵)的本能反感,我们较劲似地偏要呆到底。双方僵持着,一场恶战一触即发。
郭路生无意中听到我的一个朋友叫我的名字,他从上衣兜里掏出一个小本子一边看一边问我:“你是叫李恒久吧,你去过越南,对吗?”我点点头,他笑着伸出手来跟我握手,一场无言的冲突化解了。我从此认识了郭路生。
从那时起,直到1968年6月,我们几乎是日日相聚,而最常去的地方就是何其芳先生的家。可以说郭路生是何老先生最钟爱的学生。在“文化大革命”最初的“红色恐怖”中,“焚书”是红卫兵“破四旧”的一项重要内容。爱书成癖的何老先生冒着危险保存了一批古今中外的名著。郭路生得以在这里如饥似渴地汲取营养。
1968年初春的一个早上,我和郭路生相约在北海见面。见面后,他兴致勃勃地告诉我,他昨天夜里又写了一首诗。在早春的寒风中,我有幸作为第一个听众听他用那沙哑而低沉的嗓音缓慢地背诵了后来曾在一代人中广为流传的《相信未来》那首诗。我被诗中的激情、诗人对未来的期待憧憬以及他那优美的诗句和深深的内涵所感染、所震慑。
直觉告诉我,这首诗一定会成为传世之作。我请他马上给我写出这首诗,而他自己却觉得诗中的某些词句段落还欠推敲。直到两天以后,我才拿到了他已经修改过的、工工整整抄录的《相信未来》。
1968年6月的一天,我们也是相约在北海,他还约了他的另外两个好朋友。那天,我等了很久,但等来的只有他一人。他痛苦地告诉我那两个朋友因为政治问题都被抓走了。他还说,“上边”已经派人到他父亲的单位和他学校的“革委会”去调查过他。
在北海公园白塔下那清静无人的茶座上,郭路生把带来的两首诗交给我,告诉我这诗是有感于朋友们的不幸而作。因为把它们放在家里不安全而请我帮他保存。这就是《书简》两首。我读着这两首诗,他缓缓地、无力地背诵,他的眼泪不断地滴落,直至他泣不成声……我不知道应该如何安慰他。那天直至分手,我们就这样默默无言地相对而坐,共同吸饮着内心深处的这杯苦酒。
命运是不公正的,命运带给郭路生太多的不幸、太多的痛苦、太大的打击。读他的诗我们感受到的是太多的苦涩,但这“苦涩里流溢着沁心的甘美/甘美里寻不到一屑俗尘”(《还是干脆忘掉她吧》)。
那两篇诗他后来再也没有收藏。在那动乱的、谁也不知今后将是怎样的日子里,为了使这些珍贵诗篇不致散失,也是由于我对郭路生诗歌的深挚的爱,我把他当时已创作的大部分诗作统统背诵了下来(大约有38首),牢牢地藏在了谁也无法夺去的记忆中。
1968年下半年,我和钟阿城、孙立帆等人一同离开北京,辗转到了内蒙古呼伦贝尔盟的阿荣旗插队落户。当我们每天干完繁重的农活,疲倦地披着星光从庄稼地里归来时,背诵、朗读郭路生的诗已成为大家共同的享受。他的诗使我们焕发着精神,憧憬着未来。阿城在读过的诸多诗人中偏爱郭路生,他近于强迫地责成我把我能记得的郭路生的诗全部抄录给他。许多年过去了,我无从得知在阿城后来的文学创作中究竟从他热爱过的郭路生的诗篇中得到过多少启迪。
1970年,我终因“反革命”罪而锒铛入狱。入狱后,我曾在单身牢房里披枷带镣度过两年多漫长的岁月。在那求生不能,求死不得的炼狱中,又是得益于郭路生的诗篇,使我获得生存的信念。为此,我真诚地感谢他!
诗人郭路生永远是我们的良师益友。
1996年元旦,我和诗人林莽、作家刘孝存又来到阔别28年的百万庄辰区郭路生家中看望他,看望我们共同的朋友——这位曾经在一个时代里叱咤风云的郭路生。
路生过早地苍老了。岁月的风沙虽击垮了他身体但也磨砺了他生存的信念。他至今仍未辍笔,仍在为中国诗歌的发展而顽强地创作。
我们合十祝愿他能够健康、再健康一些。
不久前,按照郭路生的要求,我把他由于年代的久远而已遗忘的部分诗作整理出来寄给他,同时写一短信。我把此信亦附于此文:
路生:自年初一别,又几近一年。我和孝存、林莽等人时时在挂念着你,不知你近来身体如何?非常想去看望你。
今天,我为你录下的你三十年前创作的部分诗篇,完全是凭着我的记忆,由于年代久远,很难说其中没有差错。但我想,当你重温到你昔日的这些作品时,无论如何是可以触发你的回忆,使你把它们继续完善起来的,因为这里凝聚着你的血泪。
路生,这些珍珠般闪光的诗篇是属于你的,但也属于往昔的一个时代,它鼓舞和激励过我们整整一代人。如今,在静寂中我们尚可以听到它那隆隆滚动着的遥远的回声。
路生,作为你的朋友、特别是作为你三十年前曾经朝夕相处过的挚友,我引为自傲。由于历史的原因,我们一别数载、渺无音讯。但我们的心却从未分开过。如今,该结束的已经结束,该过去的已经过去了,但愿我们不再被厄运追随。
无数昔日的年轻人竭诚祝愿你的身体早日康复!
【文章选自《沉沦的圣殿》1999年4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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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路生代表作:《相信未来》
当蜘蛛网无情地查封了我的炉台
当灰烬的余烟叹息着贫困的悲哀
我依然固执地铺平失望的灰烬
用美丽的雪花写下:相信未来
当我的紫葡萄化为深秋的露水
当我的鲜花依偎在别人的情怀
我依然固执地用凝霜的枯藤
在凄凉的大地上写下:相信未来
我要用手指那涌向天边的排浪
我要用手掌那托住太阳的大海
摇曳着曙光那支温暖漂亮的笔杆
用孩子的笔体写下:相信未来
我之所以坚定地相信未来
她有拨开历史风尘的睫毛
她有看透岁月篇章的瞳孔
不管人们对于我们腐烂的皮肉
那些迷途的惆怅、失败的苦痛
是寄予感动的热泪、深切的同情
还是给予轻蔑的微笑、辛辣的嘲讽
我坚信人们对于我们的脊骨
那无数次的探索、迷途、失败和成功
一定会给予热情、客观、公正的评定
是的、我焦急的等待着他们的评定
朋友,坚定地相信未来吧
坚信不屈不挠的努力
相信战胜死亡的年轻
相信未来、热爱生命
1968年北京
来源:新三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