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生几度用拳头捍卫了尊严,但遭遇的祸事,都是笔头惹下的。
1989年“六四”镇压之后,各机关单位的所谓政治学习明显密集起来了。我所在的这个北方城市,也不例外。
每周至少两天,都要搞规模大小不等的“集中学习”,人们被要求在会议室围坐一圈,由几个年轻人轮着读党报上那些揭露“动乱精英”的大批判文章,有时候也组织做些讨论。
有一天,到讨论时,本单位一个身形矮胖的中年男人尖声尖气地抢着发言,开头就说:“先给大家透露一个消息,高尔泰被抓起来了!”言语中透着幸灾乐祸。
这是“六四”后,我第一次听到高尔泰的消息。
当时的高尔泰,还没有写出《寻找家园》并被遍布海内外的读者所知。但是,他在1986年出版《美是自由的象征》,在1980年代的美学热中擎出自由的大旗,把反思的利刃直刺禁锢思想和扼杀人性的极权体制,振聋发聩,是八十年代追求思想解放的一代青年难以忘怀的记忆。
于我这个一直关注着高尔泰的普通读者来说,直到二十多年后读《寻找家园》一书,才知道,1989年9月9日,高尔泰和妻子小雨是在南京大学校园里,被一伙警察用近乎绑票的手段,抓进了监狱。
《寻找家园》封面
1
关于1989年入狱前后的故事,高尔泰后来写在了《铁窗百日》一文中。台湾印刻出版的繁体中文版《寻找家园》收了全文,大陆十月文艺出版社2014年推出的增订简体版《寻找家园》一书,虽经编辑徐晓等力争,大部分篇章都收录了,但是还是有两篇有遗珠之憾,其中一篇就是《铁窗百日》。
《铁窗百日》中写了1989年南京牢房地面上的蚂蚁、窗外的月光,监狱里的吃喝拉撒、神秘王国里森严的等级,各等级间的冷酷与温情。它是一流的牢狱文学,更是让无数人类学家羡慕嫉妒的优秀监狱田野笔记。
读过《铁窗百日》的读者,最津津乐道的,应该是高尔泰打败牢头狱霸故事——在南京,进了监狱,高尔泰选择了伏低做小,每天按狱霸要求给别人刷碗、拖地、冲便坑。但是,当有一天,牢头把要洗的内裤脱下来,扔到高尔泰头上时,高尔泰被动地选择了反击,一记上勾拳把牢头打得人仰马翻。
这段故事读来很解气,不过,熟悉高尔泰著作的朋友应该记得,他用拳头为自己争尊严出恶气,这不是第一次。
1968年,文革正是如火如荼,高尔泰在敦煌研究所做“牛鬼蛇神”时,屡遭所里汽车司机王杰三欺凌。按高老师描述,这个王杰三“粗壮雄健、胸腹四肢杂毛连颊”,完全是个黑旋风似的人物。文革兴武斗,他跟造反派冲锋陷阵,打人如宰猪剥羊一般。高尔泰被派去帮他洗车擦车,干活中非打即骂。半夜两三点,他时常脚猛揣高尔泰的房门、勒令去卸煤。
这么一个凶神恶煞般的人物,有次在车陷大漠,他习惯性打骂症发作时,高尔泰没有惯他:
“在他已无力还手时骑在他胸脯上拼命打他耳光,他是络腮胡子,刚刮过不久,胡茬儿扎得手掌心烧痛,我都顾不得了。刚停下手,想到他深夜踢门的情景,就又打。”
大漠中与司机王杰三的这次冲突,高尔泰说他打完了,想到后果,感到后怕。那个年代,工人阶级领导一切,高尔泰这样打入另册的“牛鬼蛇神”向工人阶级动手,那是典型的阶级报复,后果可比监牢里戴三天背铐严重得多。
但是,王杰三自己没有去举报,他还坚决阻止高尔泰自己去检讨。而当后来,阴差阳错间,王杰三自己也变成牛鬼蛇神进了牛棚时,他成了高尔泰在牛棚里最好的伴儿,到文革结束,高尔泰到兰州大学时,王杰三还打发儿子到兰州,给高尔泰送枣儿吃。
监狱里那次,高尔泰在文章中说,“很意外,没人报仇。相反,他们保护了我。他们说,如果告我打人,够我戴三天背铐。”
事实上,不但没人向警察告密揭发,牢头挨打后,牢头和他的跟班马仔,还开始主动向高尔泰示好,早餐分发的蒜,也有了他的一份,还有人主动为了找来了全新的牙刷牙膏毛巾、床单,甚至,还有人帮他缝好了那天打架时撕破的衣服……
崇拜拳头的地方,肯定是暴力的世界。但有时候盗亦有道,高尔泰在这种环境里遇到的对手,虽各种不堪,但好赖还都要脸。他们用拳头横行霸道,但一旦遇上比自己拳头还硬的人,他们选择认怂服输,如果再检举揭发一类,在他们眼里属贱招,是很丢人的。
2
我曾和很多朋友一起聊到高尔泰,有朋友说高尔泰是中国教授中武功最高的,武功高手中最有学问的。
这当然是戏言。高尔泰身为美学家、作家、书画家,较之于拳头,他当然更擅长笔头功夫。但事实上,从小到大,他一生几度用拳头捍卫了尊严,但遭遇的祸事,都是笔头惹下的。
多年以来,《寻找家园》一直是我的床头书。书中的绝大多数篇章,我都读过很多遍。但唯有《没有地址的信》一文,第一次读完,为之大恸,后来不忍也不敢再读第二遍。尽管一部《寻找家园》,无数血泪凝结,即使如此,高尔泰女儿高林短暂一生的不幸遭遇,她在花样年华的早逝,每每想起,仍让人意绪难平。
高老师的这个女儿生于1967年元月,那是文革动荡正值高峰,她三岁丧母,后跟着上干校的父亲颠沛流离,命运唯一一次在她头上放出亮光,是1986年高考,她被南开大学录取,但是,旋即又一记重锤残酷地砸在她的头上。高老师在《没有地址的信》中写道:
“我完全不知道,在‘反自由化’运动中,有人整理了我的材料,向国家教委告状。开学前夕,南开组织部长王昆和中文系办公室主任刘福友先生先后告诉我,南开由于录取你,受到国家教委的批评,不得不取消了你的名额。你拒绝接受事实,坚持要去上学。几天后突然失踪。在车站找到你时,目光呆滞,言语异常,送医院检查,诊断为精神分裂症。”
六年之后,高林去逝,那时,高尔泰夫妇还在被迫流亡的路上。
高尔泰在《铁窗百日》一文最后一部分,写过这么一段:
“出狱后从各方面听到的一切,使我十分吃惊。来自文化教育界的告密材料多如牛毛,反而是员警们的客观调查,排除了大量不实的指控。”
高尔泰说他吃惊,我则感慨。无论是大漠中被高尔泰骑在身下的王杰三,还是监狱里被打翻在地牢头,一旦打输了,他们都坦然选择认输,而且绝不使阴招。
可是,文人的世界里,一些把高尔泰当成对手的人,可没有这些流氓们磊落。他们虽然打着文人的旗号,但最擅长的不是论述说理而是构陷举报。他们浑身解数,包含了无数的贱招阴招。
作家王小波说知识分子的长处只是会以理服人,假如不讲理,他就没有长处,只有短处,所以“知识分子最怕活在不理智的年代。”高尔泰1950年代在夹边沟的劳改岁月中失去了父亲、在文革蹲牛棚的日子里失去了妻子、1990年代在铁窗百日后的流亡途中失去了女儿,他用九死一生,为王晓波的这句话做了最真实的注脚。
一个艺术家、一个作家、一个大学教授最后发现,他的笔没有拳头有力量,生活在这样的时代和国家,这是谁的悲哀?
高尔泰离开中国大陆时携带的手稿
3
高尔泰流亡异国他乡,从1992年至今,已经33年了。有一篇写高老师异域生活的文章,题目就是《隐居林下高尔泰》,文中说高老师“在这里深居简出,杜门谢客,几乎销声匿迹了。不少朋友劝他搬到纽约去住,但他不肯,他说他喜欢山野。他对我们说,他不是耐得住寂寞,他是喜欢寂寞。”作家徐晓在《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孩子》一文中,也说流亡中的高尔泰“几年来,就在这里读书写作,过着隐士般的生活。”
其实,离群索居,希望远离喧闹,是高尔泰天性,在海外是这样,在国内亦是如此。1980年代末当他准备离开四川师大时,他想过去峨眉山、九寨沟里的一些专科学校去教书,原因只是“想象在那些地方工作,人事必定稀少”。甚至,他还想过到某个深山古庙里去当文物保管员。他不是想想而已,为此还认真地先后跟着两个学生,分别去了一趟丹景山和青城山做过考察。
他因为“向来怕潮流,怕到人多的地方去”的生活习性,让他的一些朋友为他担心。当年著名作家刘宾雁曾专门写信,以“费尔巴哈因久居乡村而落后于时代”为例,委婉提出对他的批评和劝诫。
在整个1980年代,高尔泰无疑是中国最深刻的思想者之一,但是,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他其实是一个离群索居的人。他不是任何意义的政治活动家和民运人士,但为什么一生总遭人忌恨,乃至在1989年还铁窗百日,被迫走上流亡之路?
想起高尔泰,我总会想起本文开头提到36前年那一幕,想起那个尖声尖气的男人高声大喊“高尔泰被抓起来了”时,那张因过度兴奋而显得夸张的胖脸。
我后来才知道,这个矮胖男,是报社文艺部的主任,也写文艺评论一类文章。我有次路过他的办公室,他敞着门扯着嗓子打电话:“刘厅长吗,我是小梁啊……”
听同事说,他经常利用工作便利,千方百计,搞各种文艺演出的票,然后,亲自送到省上很多领导的家里。
我不知道这个人,和高尔泰有没有私人交往。不过,读了《寻找家园》,看到了高尔泰老师的一些故事,我对这位一听说高尔泰被抓起来之后兴奋到喊叫,他和他的同类为什么对高尔泰如此忌恨,也不再感到意外了。
1983的邓小平亲自发起的“清除精神污染”运动由于受到党内胡耀邦、赵紫阳等人的联手抵制,不到两个月后草草收场。那时,高尔泰在兰州大学工作,运动伊始,他本被勒令停课、停止招收研究生。但运动烂尾,风向立即为之变。高尔泰在《告别兰州》中说:
“胡乔木打电话给甘肃省委书记刘冰,叫别把我怎么样。校党委说这是‘中央首长的关怀’,刘书记和聂部长要‘亲自’向我传达,叫我到宁卧庄宾馆去听。省委宣传部长聂大江不久前是兰大校长(不久后是中央广播电视部副部长),家在兰大,同我隔壁,楼道里遇见了不说,却要我跑那么远去听,太没劲了。我要是真去,就更没劲了。”
在中国大陆,不要说省委书记召见,即使听说校领导召见,中国绝大多数的教授一定会身着正装提前几个小时恭候。不愿领受所谓“中央首长关怀”,不肯“招之既来,挥之既去”的,我不知道,除了高尔泰,全中国还会有多少大学教授会跟他做一样的选择?
清除精神污染运动后,高尔泰被调往四川师范大学,四川方面为表示礼遇,宣布高尔泰为省政协委员。
各级政协委员,虽无多少实际权力,但是,在体制内算一种特殊的荣誉,因此,圈定政协委员名单,是被各有党委统战部牢牢掌握在手中的权力,在一省之内,省政协委员,不是一个普通大学老师想当就能当上的。
但是,这份别人欣羡不已的荣耀,高尔泰弃之如敝屣、避之如瘟疫。政协开会,高尔泰拒绝参加。在《雨舍纪事》一文中他写道:“听说在政协会上,有人(川大教务长唐正序)因我不去政协,骂我‘不识抬举’,预言我‘没好下场’。”
高尔泰不是伯夷叔齐,他一生也有过很多的屈服和虚与委蛇。
1959年大饥荒在全国蔓延,饿殍遍野,高尔泰为了活命,受命住在宾馆里画所谓新中国建设成就的巨幅油画,画面上,“公社食堂里,桌上鱼肉酥脆流油、馒头热气腾腾,男女老少个个红光满面”。高尔泰说:“这不是画画,这是求生。”
但是,当九死一生,熬过了反右,再熬过了文革,在一个稍微正常的环境里,他准备做一个人——无意激烈的反抗,只是不想迎合权力时,他才发现,在一个人人都争做奴才的社会里,你不想做奴才就是罪过。那之后不久,1989年“六四”来临。这次,他依然只是坚持了一个人应该坚持的,换来的,却是漫长的流亡人生。只是这一次,他终于可以真正地过一种离群索居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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