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  冯兄花吉  冯兄历史观  2025年11月7日| 转自 新世纪

 

文/冯兄花吉
 

     这野火,终究是渐渐熄灭了。

今日立冬,寒意料峭。

我常常是个悲观主义者,眼前这片荒原,看不到半点”春风吹又生”的迹象。

两天前我和作家董树荣游历海宁古城,寻觅“王国维先生故居”。

      我们绕过那些为取悦游人而设的亭台水榭,在一处僻静的角落,找到了故居。那里静得教人心惊。故居前有一大片荒芜的狗尾草地,仿佛在固执地守护一个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旧梦。我立在那份彻骨的清冷里,感到一种无边的悲凉,并非仅为先生的结局,更是为这时代与精魂之间,那层厚重的、温吞的隔膜。这故居,像一颗被嵌在豪华度假景区华服上的旧扣,它的庄严,与周遭的“潮音主题”显得如此突兀而尴尬,我对友人谈到为什么看不到“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半点痕迹?1927年王国维自沉前遗书“义无再辱”,成为中国知识分子精神的永恒坐标。陈寅恪在《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写道

:“士之读书治学,盖将以脱心志于俗谛之桎梏……惟此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历千万祀,与天壤而同久,共三光而永光。”

     这句话仍如磐石压在心上。

不想今日下午,一声惊雷自手机屏幕炸开:武汉大学刘道玉校长,竟也去了。

消息传来,珞珈山默然,东湖水含悲。

霎时间,前日的遗憾与今日的噩耗,像两条沉默的河流,在我胸中轰然交汇。

刘道玉曾在一次演讲中讲到“

王国维在1927年跳入昆明湖,自我了结,他的墓志铭我不记得,但是有两句我记得,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我相信这一点,我崇尚自由,如果说之前我还有作为工具的一面的话,之后我选择成为一个自由主义者”。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我。

一个时代的帷幕,原是以这样的方式,一重一重,缓缓落下。

一颗为中国教育自由奔突的灵魂,终于停止了燃烧。

他的离去,标志着一个理想主义教育时代的终结。

刘道玉逝世的消息刷屏网络,其哀荣不是来自官方定调,而是源于千万颗发自内心的深切缅怀。这已经不是武大校友对一位德高望重长者的简单告别,而是一个民族在文明演进的关键节点上,国人对一种失落的大学精神、一种稀缺的知识分子风骨的集体回望与痛切呼唤。

新中国成立后能比肩蔡元培、梅贻琦、刘文典具有全国性影响力、值得被全民族铭记的大学校长目前可能只有刘道玉一个。我思考了很久想不出第二个。他早已不是武大的校长,而应该是中国校长。

刘道玉在《珞珈野火集》中《自由是教育的核心理念》一章写道:

“自由是人生来俱有的,是人生命的最高目的,是个人或集体保持创造性活力的先决条件。自由与教育的关系极为密切,我国当今教育上存在的问题,都与我国教育缺失自由密切相关。总览我国各大学的办学理念,没有一所学校的校训中有“自由”二字。”

      我记得耶鲁大学有一位校长说过:“中国没有一所真正的大学,有的只是对权力与利益的迎合,这损害了大学对智力和真理的追求”。这种批判虽有偏颇但也犀利、直指人心。如果中国真有一所追求自由与真理的大学,我想没有人会反对上世纪80年代刘道玉主政的武汉大学,彼时的武大之所以至今被无数“珞珈学子”魂牵梦绕,誉为“黄金时代”,正是因为他以一校之长的胆魄,将一座学府变成了“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这两句箴言的试验田。

1977年,刘道玉被借调到教育部,参与冤假错案平反、高考制度重建。两年后他拒绝了高教司司长的职位,回到经十年文革摧残的武大,1981年,他被任命为武大校长,成为:全国重点大学中最年轻的校长,誓要重铸母校的辉煌。

在八十年代初期,尽管文革已经结束,但长期形成的“政治挂帅”和“统一思想”的惯性依然强大。大学在很大程度上仍被视为思想教化的阵地。在那个年代刘道玉讲“教育不是统一思想,而是唤醒思想”是石破天惊的。

刘道玉倡导的“教授治校、学术自治、学生为本”,正是“独立精神”在大学制度层面的具体化。他很清楚,没有制度的保障,思想自由不过是无根浮萍罢了。他的改革包括学分制、转学制、鼓励学术争鸣就是要打破思想的桎梏,让大学从“政治阵地”回归“思想的殿堂”。他的“自由之思想”,则弥漫在当年珞珈山的每一个角落。他鼓励学生成立五花八门的社团,支持教授开设前沿甚至“敏感”的课程,保护那些富有锋芒甚至“异端”的学术观点。在他的治下,武大的课堂、论坛、辩论场,真正成为了思想自由碰撞的“广场”。

其实,在世界大学发展史上,自洪堡改革以来,“教授治校、学术自治”早已被奉为圭臬,这已是常识而已。然而,正是这种“常识”在中国语境下的却显得那么的稀缺,难道不值得我们更深层的文明反思吗?

 

今天,我们高效地培养着每年数以万计的优秀“博士”,却难以产生关怀人类根本问题的“先生”。所谓“象牙塔”不是避世的乌托邦,从现代大学的起源角度讲,在中世纪的欧洲,当时的大学最初是教师和学生为维护共同利益而组成的“学者行会”,并在此基础上逐渐获得了独立审判权、免除赋税兵役权、学位授予权等一系列自治权,是一个为思想、真理和学术创造提供庇护的神圣空间。所以,刘道玉对南方周末记者说道自己是“改革者,孤独者,踽踽独行在荆棘丛生峭壁的攀登者。”今天来看,刘道玉在《珞珈野火集》关于自由的阐释足以载入中华教育史册。

      刘道玉时代的武大培养了一大批在文化界、思想界、科技界和商界的精英:邓晓芒、李百炼、彭富春、杨小凯、野夫、易中天、於可训、张在元、赵林、艾路明、陈东升、葛鸿伟、田源、刘颖……,这这批精英像是“武大版”茨威格《人类群星闪耀时》中的英雄人物在中国改革开放的时代熠熠生辉。

如果没有刘道玉的插班生制,野夫走不出大山;如果没有刘道玉的再造之恩,那个被以反革命罪判处了10年徒刑、写下《中国向何处去》的杨小凯几乎不可能成为享誉世界的经济学家;如果没有刘道玉的独具慧眼,易中天恐怕没有那么顺利成为未来的学术明星。

2017年.武汉大学广州校友会在广州为刘道玉校长举办85岁生日晚宴时,刘颖教授与校长的合影

 

1988年,刘道玉突然被免职,武大持续近十年的教育改革戛然而止,“刘道玉时代”成为历史。

刘道玉曾说:自古以来只有官员拜见学者,没有学者拜见官员的道理。

他说:“我不会做官,只会办教育”,但被免职后,谢绝了其他大学甚至某市市长的任职邀请,选择留在武汉大学,成为一名纯粹的知识分子。此后,他不再需要为任何官方立场辩护,从而获得了思想的彻底独立。他通过成立刘道玉教育基金会、撰写大量文章和著作(如《创造教育书系》、《其命维新:刘道玉口述史》),直接批判教育积弊,倡导“创造教育”,提出“大学去行政化”等根本性改革主张 ,此时的他对教育的批判更为直接和深刻,直指教育本源问题 。

“如果老师的课讲得不好,你们可以不听”今天哪个大学的教授能讲得出来呢?物理学家费曼曾说:

“哈耶克尽用‬一生向人世‬证明:人类的繁‬荣、幸福和尊严来自个自人‬由,而不是不‬任何集体主义、乌托邦‬体制;践踏私‬产、无视基本‬人性,在尽无‬的匮乏、混乱与役奴‬之后,其结局是‬经济崩溃、道沦德‬丧、真理消亡.…古代的民愚‬是使你法无‬接受教育,现代的愚是民‬只允你许‬接受某一种教育。问题是不‬人们乏缺‬教育,问题是人们受过足的够‬教育来”相信”他们教被‬导的东西,但他们没有受足过‬够的教育来”质疑”他们被导教‬的任何东西。”

刘道玉亲眼目睹过本应培育灵魂的教育,如何异化为“戕害人性”的机器,本应引领社会的大学,如何深陷官僚化的泥沼。他痛心的是无数青年才俊被压抑的创造力,是整个民族未来可能付出的代价。所以,他对这种背弃现代文明的教育是深恶痛绝的。今天互联网世界的“反智主义”和“左的思潮”有多少是教育的不作为和灌输所导致的?

女性哲学家汉娜·阿伦特在报道艾希曼审判时,提出了“平庸之恶”的惊世概念。她说极权罪恶的执行者,并非天生恶魔,而更像是一个缺乏思考、拒绝判断、只是高效服从体系规则的“平庸”官僚。他们作恶,并非出于深刻的邪恶,而是因为放弃了独立思考的责任。论文、项目、经费、头衔已经将太多的高校知识分子耗尽了青春和年华。

大学教授本应是“独立的批判者”和“专业智识的贡献者”。但当他们放弃这一核心使命,不再为公共事务发声,不再以专业智慧针砭时弊,他们就蜕变为阿伦特笔下的“庸人”——只是在一个体制化系统内“明哲保身”完成岗位任务的“零件”。而刘道玉用他的一生给出了他的答案。他的伟大,不在于他留恋于声名,而在于他从未屈服于“平庸之恶”的诱惑。也许这就是他将自己的文集命名为《珞珈野火集》的原因吧,然,扪心自问,今日之武大还能星火燎原吗?

今日这刷屏的祭奠,哀悼的不仅是一位九十二岁老人的远去,更是他身后那个渐行渐远、充满肝胆与激情燃烧的八十年代。

 

     野夫曾伤感的写过

“我这一代人之所以始终无法超越80年代,也因为那个光辉岁月,给了我们最初的熏陶和打磨。那些被发配流放和无视的长辈,都活在那时。他们给了我们认识世界的遗训,使得我们不再蒙昧于天良。而今,那一代已经凋谢殆尽,而我们也开始要步入残阳斜照了。我在半生颠沛之后,重新拾笔掌灯之际,生命似有慌张夺路之感。翻检平生,找寻那些残破的人世经验,仿佛仅为提示后生者——我们确实有过那样近乎虚幻的美,哀伤孤绝,却是吾族曾经的存在。”

武汉大学至今没有刘道玉一个题字,也没有一座建筑、一条道路冠上他的名字。但没有人会怀疑刘道玉时期的武汉大学是那个80时代的见证——国家有信仰,社会有活力,人民有希望______

对比“内卷”与“躺平”成为流行语的今天,80年代最流行的歌曲是“在希望的田野上”,那真是理想主义燃烧的时代,而这种理想主义是生产性的、创造性的,明智开启后对未来的期待,一代人奔赴改变命运的洪流中。今天再回味,像是一场虚幻的美梦,但创造的一切都是真实的。人们怀念刘道玉,难道不是对80年代那种对未来憧憬的满心期待吗?

所以易中天说:“人们肯定刘道玉,其实是肯定改革;怀念刘道玉,其实是呼唤改革。”我们怀念他,正是在呼唤那种以唤醒每一个独特灵魂为最高使命的教育理想能够重放光芒。人们怀念的不仅是一个人、一个时代,更是一种大学应有的、正常的、健康的状态。在万马齐喑的时刻,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面旗帜,提醒人们自由的本源与迷失的远方。

静安先生的雕像立在故居门前,带着它无言的清冷;刘道玉校长的言语留在野火集,带着他执着的温热。

哲人其萎,精神长存,先生安息。谨以此文,追悼永远的中国校长——刘道玉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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