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李厚辰 | 中国民间档案 | 2025-11-20
可以说,2022年是几乎持续整年的国家与社会的缠斗,白纸抗议只是这场缠斗的高峰。
2022年的中国,始于一月份江苏徐州的铁链女事件,终于11月底在北京、上海等城市由抗议的青年们举起的一张张白纸。在这中间,是4月上海封城最严重时被接力转发的六分钟短片《四月之声》;是唐山烧烤店打人事件;是重庆夏季的大火;以及10月北京四通桥上的横幅与孤烟,还有留在人们心中的“不要XX要XX”的句式。这一年是如此漫长:大多数的中国人,无论处于何种年龄阶段,将首次亲身体会到,国家机器如何从自己身上一寸寸碾过。
在从年头到年尾的跌宕起伏中,这一年其实也是一个巨大的转折。而以白描的手法记述2022年的这本书——《疫年纪事》,就是想告诉读者,为何这一年将是漫长历史过程的一道枢纽。
2021年,伴随着中国在疫情早期看起来颇为“成功”的政策,通过对其它国家防疫的抹黑式报道,中共已严格控制了关于新冠疫情的叙事,中国人的民族主义情绪一度达到高峰,习近平宣称:“当前中国处于近代以来最好的发展时期”。这一年,中国的外贸在全球一枝独秀地暴涨。中共宣布“全面建成小康社会”,并单方面宣布达成具有全球道德宣传价值的“扶贫”目标,对内对外形成一种“风景这边独好”的印象。
但进入2022,中国经济随着房地产的下滑露出明显疲态,一直延续到2023年,官方反复炒作的经济“报复性反弹”都未能兑现,经济困境延续至今,市场信心遭遇挑战。加上整个国际形势变化,中国外部与台湾维持持续紧张,中美关系也在进入2023年后持续恶化,2023年11月的“旧金山拜习会”没能扭转颓势,进入川普第二任期后,两国关系跌至冰点。
这是2022年作为转折的部分原因。今日看来,虽然不能说2022年所发生的这一切导致了转变,但回顾这一年,我们能看到,2022年被一个历史周期所塑造——某种意义上,2022年发生的一切是结果,并不是原因,但这一年发生的很多事情,也必将成为影响下一个历史周期的开始。
2022年:一种罕见的穿透性经验
在历史上,有很多年份拥有独特价值,被长期研究。例如毛泽东去世与中国转轨的1976年;从“百花齐放”突然就到反右的1956-1957年;天安门事件发生的1989年等。在史学界,也有很多研究年度史的专著,例如Paul A. Cohen《History in Three Keys: The Boxers as Event, Experience, and Myth》,是著名的研究1900年的作品。周策纵的《The May Fourth Movement: Intellectual Revolution in Modern China》,则以1919年五四运动作为核心。天才学者黄仁宇也有《1587, A Year of No Significance》,也就是在中文圈大名鼎鼎的《万历十五年》。
以年度史的方式,把高频、跨领域的事件汇聚,综观整体制度的动态与生态,是描摹政治史和制度史的不二方法。也可以小见大,用一年的例子,集中反映长时段历史变迁的内在理路。这一切,在我看来,都与描述2022年的重要性不谋而合。当然,如此近的年度史自有利弊,因为很难避免记述者的主观好恶和感受。但好在本人相信,自己与读者同为历史中人,对这段历史有充分感知,相信阅读的过程,也可以让很多人不断回溯这一年的个人经历——2022年,作为中国人的、一种极为特殊的穿透性经验。
在《疫年纪事》的第一部分,我写下了自己的观察:中国因缺乏公民社会与行政参与,大量国民对社会与政治连接的部分缺乏经验。很多人对AI外卖电商十分熟练,对中美竞争大国关系也能聊上几句,但对谁是本市的市委书记,该市政策如何决策,养老金的财政构成等则完全无知。但2022年,全民被迫要去了解中间尺度的社会,了解行政法规的立法过程,了解中央法规与地方执行的脱节,了解核酸财政,了解警察上门传唤的规则,了解网信办的删贴技术,了解公民财产和人身自由受到限制的程序。对很多人来说,这其实也构成了一次持续的制度审视。
相信绝大多数人都记得2022年11月在网上疯狂转发的《十问卫健委》这篇文章,这很有可能是中国自有微信公众号以来阅读数最高的一篇文章,这里面的所有问题,都是对防疫制度、工作方式的政策性拷问。一篇纯粹政策分析文章有如此高的阅读量,在中国可谓前无古人,不知道是否会有来者。
可以说,在疫情背景下,第一次有如此多的中国人关心与保护市民社会基本秩序——这种体验可谓稍纵即逝,进入2023年后,随紧急状态解除,大多数中国人再次对制度运行的问题讳莫如深。可以说,2022年像是一个切口,我们可以无数次回到这一年,向内窥探,从我们彼此的共同经历中理解中国。
从英雄史观到市民溃败
你对2022年的印象如何?这一年因为彭载舟的四通桥事件与年末的白纸抗议,容易被理解为一个英雄史观的历程:人民饱受一年的压抑与痛苦,并在最终爆发为充满勇气的抗争,并获得胜利。这也恐怕是很多人理解2022年的方法。
但这个视角可能会将整年的叙事道德化,因而错过很多重要细节,在我看来2022年不是这样的。2022年是在一个不存在公民社会的国家里,市民在一种紧急状态下,被逼迫到边缘位置,因而社会“回光返照”,从而在几乎所有地方与国家进行的一场贴身肉搏。这不仅仅发生在白纸抗议中,也是2022年的绝对日常。不管在网络上,在铁链女事件和唐山打人事件,以及上海《四月之声》所表达的真相争夺中;还是在线下,在每一个小区门口为解封而发生的争端中。可以说,2022年是几乎持续整年的国家与社会的搏斗,白纸抗议只是这场搏斗的高峰。
在这个视角上,关键点在于这一场场的搏斗本身,这本书的绝大多数内容就是在白描这些搏斗的细节。这不是昂扬的胜利史,社会一再溃败,只有少数时候将行政权的肆意妄为稍加限制。观察2022年的关键,不在于压迫与勇气,而在于看到市民社会为何溃败的机理。
首先是市民社会败给了谁?败给了那些频频作假的核酸机构?败给了“软肋论”的面目丑恶的末端行政干部?败给了“与反对动态清零作斗争”的元首本人?书中大量内容在描述防疫机器的构成和运行逻辑——这是一场社会工程,国家使用看似理性的数据治理,搭配其内部刚性惩罚,塑造成的强力而荒谬的一场社会工程。了解了这个工程,可以衍生了解无数“中国工程”的逻辑。
其次是市民为何失败?又在哪些情况下取得了短暂成功?在整个社会与国家的肉搏中,我们都清晰能看到媒体的缺位,独立司法的缺位,民众参与立法的缺位。每个具体的权力制衡的丧失,是这一年社会溃败的原因。国家巨大的身影——那个利维坦可能是模糊的,但社会的失败是如此地具体和可以触摸。
作为白纸抗议的亲历者,我看到,那其实也是一场失败的街头运动。一场本能般的没有计划,没有诉求,对警察清场没有任何抵抗能力,被非常轻易冲散的运动。虽然对于绝大多数参与者包括我,都是人生中第一次参与街头运动,毫无准备和经验,“失败”不必苛责。但三年之后,当我们跳出新鲜感和勇气叙事,审视中国社会资源与经验的极端缺乏,可能才是关键。
因为了解而克服恐惧
就像这本书的序言中所说,这是一本书写恐惧与“恐惧的克服”之书。如果2022年是国家与社会持续一年的漫长拉锯,以“防疫”为最大政治的国家一方,最终以最荒唐的方式证明了它的失败——所谓“清零”,不过是一场巨大的不明所以的浪费。那通过这本书,一切都更加清晰——你不会对国家的目的怀有敬意,也不会相信其无所不能,本书实现了一种来自细节的祛魅,展示了国家体系的内在矛盾,和其一步一步自我瓦解的过程。
而市民社会的溃败在这里就不是终点,反而也许是社会转变周期的一个起点。理解2022年的关键,就是理解它的漫长性,这虽然是因为疫情而特殊的一年,但其实也是从2019年到我们今日生活的自然延续,通过这一年的枢纽,必然的历史正在生长,人们将在溃败与荒谬的细节中,感受到有意义的生长——慢慢的,这将不再是一个市民恐惧的时代,反而是执政者需要学会恐惧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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