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野渡 作者脸书 2025-12-02 | 转自 新世纪
人生,其实是一场漫长的不断做减法的旅程。
年少时以为世界无边,朋友可以越聚越多,书架可以越堆越高,后来才明白,真正留下的只有几个名字,几本书,几句话。
书越读越少,是因为文字越来越轻;朋友越来越少,是因为越来越多的人无法共语。删去无意义的喧嚣,删掉重复的自欺,最后留下的,是几本值得再读的书,和几个同行的朋友。
《伟大的异议者》便是那些值得保留的书之一。它写的不是一位美国法官,而是那一类在黑暗中仍拒绝沉默的灵魂。它更像是一封穿越世纪的信,写给那些在黑暗中仍相信光明、仍不懈追求自由的人。信的收信人是在错误的时代,仍渴望说出正确话语,却一次次噎住的灵魂。
在错误的时代,说出正确的声音
《伟大的异议者》写的是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奥利弗·温德尔·霍姆斯,一个活在历史错位中的人。他所处的时代并非自由天堂,而是战争狂热、思想恐慌、猎巫泛滥的年代。霍姆斯的异议意见常常被否决,他的语言常常显得”不合时宜”。霍姆斯一生留下九份影响深远的异议意见,大多在他去世数十年后才被美国最高法院或学界广泛采纳。
时代在变,压抑的形式也在变,但人类对自由的渴望,从未真正熄灭。读霍姆斯的判词,会觉得那是另一种时代的语言:”思想的自由,不是同意我们的人的思想自由,而是我们讨厌的人的思想自由。”历史证明,那些被当时视为”错误”的声音,恰恰预示着未来的方向。霍姆斯的伟大,不仅在于他”正确”,更在于他敢于在”错误的时代”发出”正确的声音”。
霍姆斯的异议,不只是为少数人辩护,更是为”未来的多数”留出空间。他知道,每一个被压抑的异议,都可能是未来真理的萌芽;每一个被嘲讽的孤声,可能是历史的回响。当我们压制一种思想,我们或许不是在捍卫真理,而是在阻止真理出现。
在那个氛围的年代,没有多少人理解霍姆斯。报纸骂他”纵容叛徒”,学界讥讽他”过于理想”。 霍姆斯的异议,在当时是孤立的,甚至被讥笑。但几十年后,霍姆斯的异议成了美国宪法学的基石。他证明了异议的价值,不在于当下被接受,而在于未来仍能被理解。他用一生证明,思想的光可以穿透最厚的墙。
拥有比霍姆斯时代更广阔的传播工具的年代,却有更狭窄的精神空间,资讯的流动并没有带来自由,语言被迫承担表演的功能。在这样的语境里,霍姆斯的”正确声音”,成了一种遥远的回响。他在”错误的时代”仍能发声;在”演算法的时代”,却常常发不出声。连为”喜欢的思想”辩护都要小心翼翼,更别说为”憎恶的思想”辩护。如果霍姆斯生在这个时代,他的命运会怎样?也许他的法庭言论不会被刊印,也许他的一句句话语会因为敏感词被删去上下文而误解成别的意思。也许他不会成为”伟大的异议者”,只是一个被标签化的”偏执者”。
霍姆斯曾写道:”若一个时代容不得异议,那它也容不得真理。”他知道光微弱,但仍要照亮黑暗。因为真正的黑暗,并非夜色,而是人们对黑暗的习惯。理性被流量淹没,思想在消费漩涡中失重,可我们仍然去爱、仍然思考、仍然试图让自己不至于被吞没,拒绝与谎言和解,也拒绝被愤怒吞噬,不是要去改变整个世界,而是努力不让自己被改变。也许有人说,这样的坚持毫无意义。但霍姆斯教会我们的是另一种尺度,意义,不在于它能改变世界,而在于它不被世界改变。总有一天,真理会重新拥有声音。那时,沉默者的心,会同时响起被时间延迟的呐喊。
在废墟中识别同类
《伟大的异议者》的作者凯萨琳•德林克•鲍恩是美国著名传记女作家,她写的柯克传记《狮子与王座》获1958年美国国家图书奖,另一部讲述1787年缔造世界上第一部成文宪法美国宪法的美国制宪会议实录作品《民主的奇迹:美国宪法制定的127天》与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布林斯廷《民主的历程》并称美国民主三大杰作。
鲍恩的《伟大的异议者》并非一部冷峻的法学传记,而像一首思想的长诗。她用细腻的笔触描摹出一位思想者的孤独与傲慢、冷静与炽烈。霍姆斯在她笔下,不是庭上的权威,而是历史的对话者——他与时代争辩,却并非为胜负,只为让思想不被沉默。这部书最动人的地方,不在于霍姆斯赢了什么,而在于他一次次输掉的辩论,最终化作时代的转向。鲍恩并未把他塑造成神明,而是一个在泥沼中跋涉的行者——即使踉跄,却始终不放下火把。鲍恩的笔下没有悲壮,她只是平静地叙述一个人如何在孤独中坚持理性。她相信,真理不死,只是被时间遮蔽。
霍姆斯被誉为英美法系最伟大的法学家、法律家,奠定了现代法治的司法理念基础,而他的著作却极少见诸汉语世界。因此毫无疑问《伟大的异议者》的中文译本的出版有助于汉语世界与这位超越时代的伟大异议者的对话。阅读本书,就像在废墟里找火,价值不在于增进我们的知识,而在于启迪我们的思想。
在霍姆斯的年代,异议或许是孤独的;而在另一个年代,异议成了危险的。即使早已知道时代不会为真理让路,但人们仍然读,因为阅读是一种识别——识别何为虚伪的语言,识别何为真实的良知,识别那些仍然相信思想价值的人。在荒凉中,仍有一点光;在失语中,仍有一种语言;在恐惧中,仍有一份信念。这也许就是阅读的意义思想的命运如同种子,不知落向何处,而贫瘠之地更需要火种。当鲍恩写下《伟大的异议者》时,她其实在写人类的尊严,在写人类精神如何与权力、时间、偏见相抗的故事。鲍恩以细腻的笔触写出霍姆斯的疲惫、他的矛盾。霍姆斯并没有变成圣人,他只是相信真理需要市场,而市场的前提,是允许错误的声音存在,社会若不能容忍异议,就会在沉默中腐烂。当我们今天读这本书时,我们其实在为自己哀悼。而我们今天,太需要这种复杂性。在川粉与川黑水火不相容的年代,我们太容易陷入非黑即白的逻辑,太渴望立场的归属。
可真正的异议,从来不在于选择阵营,而在于在任何阵营都保持独立的思考。
人类文明的火光,并非来自多数人的合唱,而是来自少数人拒绝合唱的沉默。所以,尽管人生是减法的过程,我们仍要保留几本书、几个人。必须读《伟大的异议者》,因为它让我们记得思想可以孤独但不卑微,思想的尊严不必喧嚣。所以,必须读这本书,必须与阅读它的人做朋友。因为他们还带着未被彻底摧毁的勇气,灵魂的骨骼在强风里仍坚持直立。每个时代都有”说真话会显得不合群”的时刻。而阅读,就是在这个时刻里寻找仍愿保持清醒的同类。阅读让我们记得什么是虚假的语言,也让我们辨别什么是真实的声音。在语言不断变形的时代,阅读是一种对灵魂的校准。阅读不是为了崇拜某个法官,而是为了提醒自己——世界的模样常常令人失望,但人类的心智不必随之沉沦。
异议者的命运
霍姆斯的”异议意见”往往被人讥讽为”多余的独白”,但正是这些独白,在几十年后成为宪法的基石。而那些在当下胜利的人,早已被遗忘。一切真正的异议,起初都被误解为多余;一切真正的正义,最初都显得不合时宜。霍姆斯的伟大,不在于他战胜了谁,而在于他没有被时代驯服。他从不以异议为装饰,而是将它当作良知的最低要求。霍姆斯的伟大,不在于他正确,而在于他愿意在被嘲笑、被否决的孤独中坚持正确。
“伟大的异议者”这个称号,看似荣耀,实则是悲剧。只有在多数人愿意随波逐流的地方,坚持站立的人才会被称为”异议者”。他们往往不被时代理解,甚至被看成多余。但多年以后,当尘埃落定,人们才发现是他们让世界不至于彻底偏斜。异议者的命运,大多如此。他们的声音要穿越时间,才能被理解。每个时代都有它的黑暗,而异议者的命运,从来相似。他们生于边缘,死于边缘,却在时间的另一端被理解。
一个社会最可怕的不是没有真话,而是没有人愿意为真话付出代价。生命从来只有一次,这是一个简单到几乎残酷的事实——我们只能活这一回。没有重来,没有修正。于是,面对没有形状,却有重量的高墙,大多数人学会了”活得容易一点”,不要太认真,不要太锋利,不要太动真情。认真就会痛,锋利就会折,真情就会输。逃避是轻盈的,堕落甚至带着甜味。不必再怀疑,不必再愤怒,不必再痛苦。你只需沉睡,梦见顺从与平安。当一个人放弃追问”为什么”,世界就开始显得合理。当一个人习惯顺从,生活就开始变得轻盈。于是,生命在一次又一次的”妥协”中,被磨成了光滑的石头。这不是恶,而是人性。鲍恩在书中就写道:喉咙还没被堵住前,心灵已首先自我消音。
可也有极少数的人,在每一次可以逃避的路口,选择了停下。正因为生命只有一次,最终任何对喧嚣的妥协都显得苍白。因为从生命的角度看,权力是暂时的,恐惧是暂时的,只有尊严与记忆是永恒的。他们问自己:如果生命只有一次,如果这世上所有的幸福都要靠屈服换来,那这样的幸福,究竟有什么意义?只有一次的生命,怎能被同化,怎能被操控?
人常以为”异议”是一种行为,是在公共领域中的发声与反抗。但异议首先是一种存在的方式,一种生命姿态。有些姿态,比结果更重要。所谓”伟大的异议”,并不只是发出声音,而是——当你被迫沉默时,仍然不向黑暗低头。真正的异议早已不是喊出来的,而是活出来的——活得不一样,就是异议本身。 “异议”意味着不从众、不妥协,也意味着在时代的喧嚣中坚持理性的声音。
人常以为”异议”只是对抗,其实”异议”是对人类更深的热爱。异议,从来不只是反对。它更是一种信仰,一种不肯随波逐流的精神秩序。人类的历史,本就是一部关于”异议”的史书。从苏格拉底笑着举起毒酒,到布鲁诺在火刑柱上仰望星空,从伽利略”即便如此,地球还是在动”的叹息,到霍姆斯”没有了自由与正义,祖国什么都不是”的信念,到那些无名的、仍在暗处坚守的人。人类总是在那最漫长的夜里,有人守着一点火,拒绝让黑暗独占这个世界。正是他们的低语,成为文明得以延续的声音。
他们在各自的世纪里,都经历过同样的黑暗——被误解,被指控,被遗忘。他们所面对的,并不是某个政体或某种暴政,而是人类更深的惰性——那种渴望眼前利益、畏惧自由、依附权力的心。于是,每一次自由的诞生,都是一次痛苦的分娩。它让生命从功利的时间中抽离,进入一种更高的维度——那是人类的尊严所在。
时间终将带走一切——帝国的城墙、宫殿的雕像、掌声与谎言。唯有那些异议者的思想,会在灰烬中继续闪烁。如果有上帝,祂大概更愿意栖居在这些不屈的灵魂中——在牢房,在流放地,在无名的墓前,在被删除的档案里。祂在看似喧嚣其实比任何时代都安静中留下光,用这些微小的坚持,悄悄地延续人类的尊严。
而总有一天,静默必被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