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中日关系一落千丈,很多人看傻了眼,似乎从来就不懂中共与日本的关系,这个政权抗战时期躲在延安作壁上观,然后下山摘桃,毛泽东也公开感谢日本帮了他;邓小平「韬光养晦」的第一个对象也是日本,六四后欧美制裁中国,当时只有东亚的日本捷足先登、大举投资中国,扶植这个因文革而至破产边缘的国家,然而日后经济起飞的中国,不仅不感恩一衣带水的日本,反而大国崛起、刺刀朝外,拿它作为民族主义的第一个对手,导致日本几十年的恐中氛围;如今,「大一统」成国策的北京、拿台湾做连任本钱的习近平,皆视日本为最大障碍,反日从国策到民族情绪,都燃到顶点,梳理这一路脉络,我写过一文《讲不好的「中日」故事》https://www.facebook.com/xiaokang.su/posts/pfbid0Tz7NaPh8Jr2ePP9orvSchw7fvQsUxaroctvDeo9XToXpLNZ7cebbq9796SSx1BoLl
而近年来国际社会对中国崛起的幼稚观念,也酿成今日苦果,还不要说,如今白宫里住的,是一个只懂交易不懂外交的大亨。 】
「柏林墙」才倒了二十年,人类也对「列宁式政党专制」陌生了。中国的专制,也在二十年里被几乎完整修复起来,世界当然不再认识它——模特儿组成的女兵方队,跟「暴力美学」都沾不上边,却是连人性意淫之本能也要利用,无人再能辨识其背后掩饰着的国家对社会超控能力的空前增强。面对这个怪物,先前所有的经验都不济事了,中国异议者大概要做一番前无古人的事业,从荆棘中去开辟自己的路径。
从柯林顿开始,洋人们就安慰中国异议者,只要中国肯做生意、进世贸,市场就会瓦解专制,可是后来的事态发展,却是中共成了洋人和西方的大老板——洋人挖掘的一个「陷阱」,没套住狼,却自己跌进那陷阱里去了;至于互联网能救中国,更是一个神话,虚拟空间的这个「灰色地带」,虽然有时杀声震天,但是「恶搞」到最后,竟是只剩下了一句「草泥马」的国骂,还被视为一个惊天杰作,令人怀疑究竟是想象力的穷尽,还是语言的穷尽?
「灰色地带」这个词,也令我想起刘晓波,那时他身陷囹圄整整两年了。 《○八宪章》没有「温和」出来一丝更多的空间,反倒试炼了胡锦涛「砍旗」、「掐死领袖」、「灭掉出头椽子」的策略——只抓刘晓波一人、放过其他签署人,毋宁是他的一种「温和」呢;或者,胡的意思乃是:我来给你们的「灰色地带」,添一条新的注解。
舞文弄墨可以拓展「社会空间」,也许是所谓「后极权」的一种错觉。东欧社会的历史经验,为这个向度提供了丰富的想像空间,也包括哈维尔的「无权者的权力」。但是最近这二十年,可能恰是中国专制者要向世界证明:「无权者」就是一丝权力都不会有的,「后极权」跟极权一样强大。他们是一群工程师,不跟你玩什么「前」「后」的文字游戏,那是邓小平对「姓资姓社」不感兴趣的一种新发展。倒是高耀洁揭露河南爱滋血祸,兹事体大,且涉及两位中央级官员,就是「十一」皆在天安门城楼上的李长春、李克强,因此就要追杀到底。
二○○九年岁尾,高耀洁医生由傅希秋牧师陪同,从德州米德兰来华盛顿D.C.,要到国会作证,揭露中国的「血祸」──那是又一个骇人听闻的「中国奇迹」:河南地方政府一九九二年把组织农民卖血当成第三产业,称河南有将近一亿人口,百分之八十在农村,如果其中百分之一的人卖血,他们一年就可以有几亿元的利润,由此政府办血站、政府的各个医院办血站,就是一个简易的小房子,或者一台拖拉机,人就躺在血站里,变成了一台台造血机器,像一根根的管子一样,他们把这些卖血的人就叫「管子」,其操作简陋,把几个人的血液混杂在一起,分离取走其中的血浆,再把剩下的红细胞分成几份输回卖血者体内,由此为爱滋病毒提供了蔓延机会,只要一人带菌,就会迅速蔓延,而整个九十年代参与过卖血的可能有将近一千万人。这场「血祸」被高耀洁医生等几个有心人察觉揭露,立刻遭到中央和地方政府的残酷报复。
你说有多巧?在家乡郑州,傅莉家恰跟高医生一家,原是邻居、好友,她又想当医生,从小就崇拜「高姨」,谁知高医生到了华盛顿DC,就执意要来德拉瓦看我们,我一听就慌了,赶紧载上傅莉赴D.C.,好让她们娘儿俩见一面。高耀洁医生秘密出走美国,她在国内已经不能正常生活,被迫四处流浪期间,怀里揣着一颗毒药片,宁死也不愿落入员警手中。傅希秋形容,老人家已到了崩溃的边缘。
当年「六四」屠杀后,国内曾有一句戏言:精英不是在「里头」,就是在外头。如今刘晓波在「里头」,高医生到「外头」来了。中国这个地方,对于不同政见者,至今只有「里头」「外头」两种安置,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其他的空间,这意味着体制外二十年的努力,并没有改变什么。往下观之,中国只要经济不坠,民间百姓尚能苟活,任你多么「温和」,也是「激进」。高耀洁尚不能见容于这个国家,何者又能?
「共产主义」的极权者,须臾之间就把「资本主义」的游戏,玩得烂熟;「和尚打伞、无法无天」的继承者,也快速地醒悟到,「法律」跟技术一样,不过是个中性的工具,拿来收拾反抗者,倒是一柄利器;极权社会之外的东西,没有一样不是可以「洋为中用」的,即便人权、环保等「普世价值」,中国也如一只酱缸,将你化为脓血,吞噬净尽。美国已经在宣称「要向中国学习」,好莱坞的大制作也弄出「解放军拯救全人类」的科幻,甚至欧巴马的访华随员竟去拜谒毛堂,还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呢?
初夏,王丹的「青年中国」在华盛顿DC 聚会,我带上傅莉赶去,两天的台菜、烧烤、华盛顿故居、「共产主义受难者纪念碑」集会,行程紧凑,我都将傅莉留在旅馆里,靠一只手机联络,而她根本不会用它;午餐吃我备好的,晚餐等我捎回去给她,她安之若素,无一句怨言。
聚会众人则讨论变局,受过西方政治学训练的几位,比较各国转型,皆言在中国这个政权,只要人们一上街就垮掉,但是「上街」机制很暧昧,看不清楚,这种社会心理亦非研究所能窥得,只能等待,所以在「社会对决」之前,任何「圆桌会议」(政治协商)都不可能,而制宪和选举都是更晚一步的事情。最后一晚聊天,就陈光诚出逃发生争辩,在一个是最老牌的异议分子,与一个是最锐利的七零后之间,焦点则是异议者获得民间拥戴,还有没有权利选择自身安危而撤离,不过是在重复方励之的困境,陈光诚不愿留在中国充当中美协议的承担着,一如当年方励之不愿担当「中国的萨哈罗夫」,皆是无可奈何的。
归途中接李晓蓉电话,又去顺道会她,谈起此行种种,她却一言以蔽之:美国人都认为,中国人并不想推翻中共,这跟阿拉伯世界一比就很清楚:伊斯兰世界跟西方对立,有信仰与利益的双重冲突,西方人从来不认为阿拉伯会发生民主运动,结果中东茉莉花革命突起,却一下子推翻四个政权(突尼西亚、埃及、叶门、利比亚),全在意料之外;中国自八九后不再有民主意愿,所以邓小平说经济搞上了,大家就会忘掉天安门,是看中的。
六月中旬以来美国东岸进入酷夏,白天室外均华氏一百度以上,据说是一百零八年未有的高温,一天蒸热下来,本来冷爽的地下室也进八十度,至月底濒临大西洋各州晚间皆遭强烈暴风雨袭击,大面积停电,又正值热浪滚滚。一个雷鸣闪电的晚上,我在电话上跟普林斯顿的余英时先生聊北京正发生的薄熙来案,其间有许多隐而不显的因素,中共亦非旧日毛邓的结构和模式,尤以「太子党」最为叵测,无人知其盘根错节和染指军权的深度,所以变数丛生,又传北京百般搜索证据以证实薄曾欲离婚之意图,我推测胡温可能追究谷开来而从轻发落薄熙来,当时情形胡温尚未摆平周永康,坊间谣言纷起,倘若薄获解脱,则习接班成悬案,这个政权分裂了,十八大开不成了,倒是好事,但是余英时斩钉截铁说:「这是不可能的,中共要整人就整死,从来没有你说的从轻发落的做法,尤其薄案事关习近平的接班,非同小可。」十年之内习近平大国崛起、颟顸撒泼,余先生当年窥视历史洞若观火,从海外看大陆,撇开琐碎,直刺本质,料事如神。
那个夏天的另一感慨,是读芭芭拉•塔奇曼的《史迪威与美国在华经验》,她独辟蹊径诠释中国遭遇「共祸」,其偶然性竟在蒋介石的自尊心,不堪史迪威之霸凌,显示人事关系和人的性格有时候成为历史造因,超越更宏观与决定性的形势和力量对比,史蒋二人便是生动一例。他们关系的崩解,使罗斯福失去寄望中国(国民党)成为美国战胜日本的辅助力量(主要是陪美国消耗兵力),转而在雅尔塔请斯大林出兵中国东北,此一念之差,成为国民党失去大陆的决定瞬间,苏军占领东北,毛泽东派林彪出兵关外,又获得苏联巨大军援,国民党就输定了。西方制度文化下人皆率性,性格毕露,其被制度纠正多少,亦是迷蒙之处,若论蒋史公案,则中美制度文化原是南辕北辙,两人性格缺点皆被放大,又令两种制度的缺点亦被放大,此为毛泽东枭雄得逞之诀窍也,这个泼皮打败美蒋,便成就其「奇理斯玛」神话,又折服党内竞争者,构建绝对权威,便是中共六十年荒谬之由来。所以一个「醋性子乔」(Vinegar Joe)的坏脾气,亦成中国十几亿人一个世纪苦难的偶然造因。
塔奇曼另有一本写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八月枪声》,读来真是享受,我忍不住再读她的「醋性子乔」,则已经在飞跃北极的长荣航班上,经阿拉斯加飞往台湾,那海岛又恰好是蒋介石惹了史迪威的悲凉归宿,我本是在飞机上读不了书的,可是注定了一个世纪的那个瞬间,也实在太迷人了。
史载蒋介石就是不肯将军事指挥权交给史迪威、魏德迈,已经是超越个人脾气的大误,太平洋战争美国从一个小岛瓜达尔卡纳尔,一路朝东杀过来,逐岛血战,称作「蛙跳」,战死十二万人,征服日本驻扎了四十六个师,这是千载难逢可在华建构民主秩序的契机,却被蒋的意气所耽误,麦克亚瑟只打了一场毫无意义的韩战,可谓二次大战后最不明智的战略,也造下一个血腥的二十世纪。
我带傅莉坐长荣去台湾,是二○一三年夏季七、八两个月,到台湾做驻市作家,且荣幸住进国际艺术村,位居市中心。夏季台湾湿热,白天毒日头下烤灼猛烈,又常来一场「午后雨」,晴天霹雳,蓝天烈日下可以炸雷阵阵,然后浓云密布,阴霾压头,随即暴雨如注,街市一派雨烟中,未几便收住,又是蓝天当空,我们在北美多年,从未尝过湿热,而这个岛的生活内容均在下午和夜里展开,上午则似醒非醒。三场文学聚谈(艺术村、诚品敦南、台北故事馆),一本新书《屠龙年代》校稿、看蓝图,以及出版茶叙和几家电台采访,促膝台湾乡土文学前辈尉天骢、在政大带研究生的西域史家张广达佳教授、台湾文学史家陈芳明、中研院副院长王泛森、诗人焦桐、新锐出版人颜泽雅、达赖喇嘛驻台湾代表达瓦等等俊杰,拜谒对我颇多相助的联合报创办人王惕吾墓冢,亦佳肴数度(红豆食府、一〇一八十五楼欣叶台菜馆、江浙菜馆朝天锅、吕桑食堂宜兰台菜、淮阳菜馆银翼餐厅),也在国家音乐馆听了一场交响乐,台北的生活档次已然是欧陆都市水准……
岛内社会其实已是历史最好状态,危机只在周边地缘政治的变幻,乃是背靠大洋、面对大陆的一个尴尬生存空间。东亚正处于中国取代日本成为区域霸主的嬗变期,此消彼长的失重震荡,势必波及台湾脆弱的平衡,尤其两岸摩擦自八九以来不是减缓而是升级,台湾一时找不到大陆崛起中自己的定位,从国族认同到政经交往,无一不处在剧烈变动中。民进党的「台独党纲」面临严峻挑战,需要制定适宜的大陆政策替代,而国民党源于大陆的政权合法性,面临更严峻的挑战,必须在中美对决中明智选择其立场,端看它的领袖聪不聪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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