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忽在网上看到一块墓碑,于是洪水滔天之际,又想起一位圣贤来,他生前有过一个睿见:中国问题的本质,与“亚细亚”特征有关。中国大涝之际,我在此“忆旧思难”,上面一个帖子《垮坝》,谈五十年代大跃进、大搞水库的疯狂,也扯上这个洋词儿”亚细亚生产方式“,而洪水、屠杀、盛世、崛起,乃至今日的复辟,都是这个“亚细亚”下的蛋。下面这段文字,摘自『鬼推磨』。】
我在河南的太行山林縣看到的那種「治水社會」特徵,其實就是馬克思稍稍涉獵的「亞細亞生產方式」社會。我膩歪透了這個大鬍子的所謂社會發展「五階段論」 ,跟中國歷史毫不相干——不過被共產黨拿來硬套在幾千年歷史和幾億人頭上,毛澤東還拿其中的「共產主義」當作一根鞭子,抽打人民搞「大躍進」,餓死幾千萬人——及至發現共產黨的老祖宗竟然另有「亞細亞」一說,且非常契合中國,就有點偏愛;況且當時西方的種種「後現代」、「新馬」論說尚未引進中國;如今要談黃河文明了,難道還找得出其他更相宜的「理論資源」嗎?
過了十多年之後,我才知道經濟學家顧準也曾認為,欲知中國問題本質,需先認清中國的「亞細亞」特徵。他指出,中國從大陸式部族公社 ,發展成東方型「專制務農領土王國」,沒有西方奴隸社會中的「自由民」及其精神遺產;而且,中國從來沒有產生「商業本位的政治實體」,政治權威與國家機器具有超常的統治力,經濟、文化均受制於政治。所以,若循他的思路探下去,中國封建制漫長、大一統、明清資本主義「萌芽」未成,乃至中國文化中「人」的權利意識微弱等等,都跟這個「亞細亞」有關。
這位思想先行者,甚至在黑暗中清理了「十月革命」衝擊資本主義之後卻走向自己的反面,又進而對未來中國簡單仿效西方資本主義懷有隱憂:「通過資本主義來現代化,必然要鼓勵創業精神和牟利動機,必然要把資本主義的積累看作人類的福音。可是資本主義把社會積累『委託』給資本家,這種積累,資本家有權無限制地加以動用,……人類比二百年前聰明一些了,殘害兒童已經不能容忍了,所以,新興國家怎樣現代化,資本主義老路走得走不得,已經成為一個嚴肅的問題了。」(《顧準文集》,330頁)回眸這種先見之明,對照兩千年以來中國的「權貴資本主義大躍進」,夫復何言!而我們當年在木樨地呼喚「工業文明」沖刷黃河淤泥的時候,亦絲毫沒有覺察自身的幼稚。
當年的顧準,後來哲學界的李澤厚、史學界的金觀濤等等,其實也都沒觸碰文化或思想史中的權力制衡問題,大致上都是「繞過制度談文化」,乃八〇年代頗遭詬病的一個特徵。我們在他們的覆蓋之下,即便在思考「黃河文明」的「亞細亞」陰影之際,也完全忽略了「亞細亞」的政治特性——權力的支配欲,高於一切。共產黨靠暴力奪來的江山(政權),一如中國歷史上的任何一個王朝,無論漢族還是外族,終究還要以暴力(槍桿子)維繫,沒得商量,其間一絲改革(和平演變、制度轉型)的空間都沒有。
我們在木樨地「侃大山」的時候,豈能逆料竟然就在外面的西長安街上,一年多後將有一場血肉橫飛的驗證。中共也只有舉行了這個殺戮「儀式」之後,才徹底完成從「列寧黨」轉型到赤裸裸的利益集團,也完成陳雲所謂「還是我們自己的子弟靠得住」的權力轉移,並為「奴役廉價勞力」、「世界大工廠」、「全球訂單」、GDP持續高速增長,做了血的奠基。
這場血戰,正是以木樨地為戰場,由北京市民、學生與解放軍作為對陣的雙方,一方是赤手空拳的肉體血魄,一方是坦克開路的鐵甲火器,在人類歷史上是空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