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刘艳丽,人权捍卫者,网名:拽拽重出江湖,是中国活跃的博客作者。国际中文笔会成员。2018年独立中文笔会颁发的第14届林昭纪念奖和2019年第二届余志坚纪念奖的获得者。数度入狱,目前关押在汉口监狱。刑期至2022年3月23日结束。
2016年9月26日上午10点多钟,我从荆门市行政服务中心回到我的单位——建行荆门分行铁路支行——我的办公室。
这几天我准备年休,计划出境游,成行前收到独立中文笔会的邀请,出席笔会在香港的会议,于是我决定中途改道香港,待会议完毕后游玩泰国。2016年9月8日我向荆门出入境管理处提交了我的港澳通行证的签注申请,按常规,7个工作日,也就是9月19日,我的证件就可以拿到了。令人匪夷所思的是,直到9月26日,我的港澳通行证仍然不知所踪,从9月19日开始,我就在出入境管理处、邮局之间不断奔走,中间还请示过负责监视我的公安局东宝分局国保大队徐岳指导员,徐指导员表示我出境是没有问题的,公民权利。既然他们同意我出境,我的证件至今杳然无踪,就只能找出入境和邮局了。刚开始他们互相踢皮球, 接着邮局告诉我邮件被寄往南京,再接着邮局不肯告诉我为什么寄往南京,也不把我的邮件从南京返回给我,不管我怎么跟邮局沟通,得到的回答都是:请您耐心等待…….( 详情请百度参看网文《刘艳丽遇到千古奇事:湖北荆门邮政不仅把本地快件发往南京,还不愿意交代下落!》
单位的事确实很多,一向很多,一个月前,领导就跟我商量是不是推迟过段时间再休年假,9月30日我们支行将合并到另一支行,有许多工作要做。我实在不能再推迟了,我已经连续2年没有休年休了,当时领导说补我钱被我拒绝了,我更愿意补休,这一次独立中文笔会香港会议对我的诱惑力是报销交通费食宿费。以后难得有这样免费旅游的机会,特别是对于我们普通老百姓。在这里我对自己的庸俗表示一下小小的惭愧。
而且,我还听说,独立中文笔会里才子佳人云集,都是有趣的灵魂,我对结识他们心有向往。
在被出入境和邮局踢了几天的皮球后,我终于得到了行政服务大厅出入境管理处的肯定回答:他们确定已经把我的快递给邮局了,收不到快递与他们没有关系。从行政服务中心回到单位,已经快十一点了,我打开了电脑准备工作,最近有一笔十分重要的业务需要保持密切关注,我决定下午再去找邮局。这个时候,突然了冲进来黑压压的一群人,看起来个个来者不善,杀气腾腾,起码有7、8个人,其中一人气势汹汹地对我说:“你是刘艳丽吧?我们是东宝公安局的!我们要传唤你!还要搜查你的办公室,这是搜查证!”他们拿出传唤书,搜查证,让我签字,我看上面有“刑事”二字,我感觉这一次我可能回不来了。
因为网络言论,我已经不知道这是他们第几次找我了,不过搜查还是第一次,我刘艳丽为人做事光明磊落,从来没有害过谁,要搜尽管。他们几个人翻了我的所有抽屉柜子,找他们认为有用的东西,包括工作电脑,建行网银顿,U盘,甚至我的快递单他们也如获珍宝。我想在被他们带走前整理一个文档出来,工作上最近的一笔业务我可能做不了了,把文档模版整理出来,接手的同事会轻松一些,来人之一杀气腾腾吼我起来不许我做。领导一脸的懵逼来我的办公室,我把刚办完的还没来得及整理归档的几笔业务的资料交给我的领导徐行长,对他说:“我可能回不来了,这是几笔业务的档案资料,接手的人直接整理就行了。”同来的一位女警,我还记得她的模样,齐至肩部的黄色头发,阔腿裤,嘴巴较大,涂着红唇,打扮比较时尚,她悄悄对我说:
“刘经理,没事的,问问话就回来。”
我问她:“真的吗?”
她点点头:“是的。”
领导也对我说:“没事的,会回来的。”
办公室搜查完毕后,他们带我回去搜我的家。
我从支行大厅被一群黑压压的便衣警察押出去,这场面小时候在革命电影上看到了无数,这一次轮到了我,他们的警车停在我们支行外面,在隔壁烟酒店夫妇的注视下,我被押上警车,警车向我的家进发。
在我家后面的马路上,另一辆警车已经候在那里了,4至5位警察在车外等着,他们汇合了。家属区大门口,夫君单位的领导和保卫部的人都在下面,他们表情略显紧张严肃还有几分担忧地看着整个局面。从头至尾,有警察全程举着摄像机,在进了院子后,摄像的警察(后来我知道他姓梁,是我的办案警察之一),把摄像机放在离我的脸部只有半尺的地方录,动作极具侮辱性,我举出两根手指做出V字形状对着他的镜头,他咬牙切齿从嘴里吐出一个字:“牛。”我也毫不示弱:“你摄哪,你摄哪,看看我有多牛。”他才把镜头移远了点。
我带他们上楼,去搜我的家。
夫君赶回来了,是他的单位领导通知他的,看着他们一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翻箱倒柜的样子,夫君叹:“你们还真把这当回事啊!”我看着他们翻我的所有的笔记本,书本,包括纸张,他们翻来翻去看上面的内容,把我家所有的手机纳入囊中,到书柜收纳柜到处翻,夫君大声:“我看你们谁会上历史耻辱柱!”看他情绪比较激动,我很不忍,我到他面前扶着他的胳膊抬头对他说:“你不要着急,随便他们怎么做吧,我看了传唤书上是刑事的,你要给我找律师。”
他们把我家搜了个底朝天,带走了我家所有的手机、电脑主机、U盘、移动硬盘,连银行网银盾也不放过,还加上我。同他们来的那位女警对我说:“小事,问问话就回来。”她跟我找一些话题聊天,我也跟她聊天,我知道这一次与前面几次不同,他们会狠狠地整我,但是,我并不介意,也不惶恐,在跟他们的谈笑风生中,我离开了家。
这一离开,就是8个月。
这是不见天日的8个月,受尽了此生从未有受过的屈辱、折磨和煎熬的8个月,见过了最肮脏最丑陋的人性的8个月,终于体验了绝望和插翅难飞的8个月,终于知道了个体的脆弱和国家机器的强大和冰冷的8个月。
虽然知道他们不会放过我,但是仅仅因为一些网络言论,他们会关我8个月,这是我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的,如果知道他们会关我8个月,我不会回答他们问话的只言片语,我不会写悔过书,一个字也不会写,我会拒捕,宁可被击毙。
2016年9月26日接近中午时分,我被他们押上警车,在我家的楼下,我点了一下来抓我的警察的数目,点到12的时候,后面的人又到前面,弄混了我,于是我放弃了。我肯定,那一天,抓我的警察是超过12个人的,两辆警车。抓我一个手无寸铁弱不禁风的在网络上发表思想的弱女子,他们动用了十几名警察!后来我知道是国保和综治两个部门联合办案,国保是区国保和市国保联合行动。杀鸡用牛刀,真是太抬举小女子刘艳丽了!
后来在看守所里,我曾经问过同室牢友,不管是毒贩还是诈骗犯还是小偷,抓我的警察人数是最多的,堪称豪华阵容,抓毒贩的最多的也就是七、八人。
警车载我到了位于掇刀的荆门公安局办案中心,那位女警从头至尾陪着我,当然包括上厕所,审问我的房间四周墙面是软包,也许是为了防止被问话的人撞墙自杀?他们要我坐在桌面和椅脚都有铐子的铁椅上,我看了一下,椅子是通电的。这是传说中的老虎凳?
他们每个人的表情严肃而凶狠,杀气弥漫了我能感知的每一个空间。那种欲置我于死地的冷酷和恨意,在他们的每一个表情里毫不保留地展现在我面前。
肃杀的气氛让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的寒意。
他们叫我坐,我就坐上面了,我不是罪犯,不该坐这样的椅子,仅仅因为有良心,你们就抓我,还让我坐这样的椅子,这椅子只要我一坐上去,你们的错误就成了事实。我心里在这样对他们说。坐这个凳子的时候,虽然感觉到了杀气森森,但心里有着非同寻常的坦然,你们今天把我当罪犯,明天你们就是罪犯。
我有椎间盘突出症,铁椅的冰冷很快就让我的腰部不舒服起来,我问他们有没有坐垫,椅子太冷了,他们把我的包给我垫,谢天谢地,幸亏我的包是布的。
他们审讯我,做笔录,拍桌子,吼我。王警还对梁警说:“她在网上把我们骂得要死。”
我的微信上确实有转发很多警察打老百姓欺负老百姓甚至为了罚款不惜下毒手的视频,姐姐我确实转一次骂一次,不过那也不叫骂,不过是比较尖锐地批评罢了。
我确定他们恨我,恨得咬牙切齿,想弄死我,想得寝食难安。
为这一天,他们准备了很久。
审讯期间,有个满脸横肉杀气腾腾的人进来看我翘着腿吼:“什么样子?拿下来!”
对他的凶恶,我几乎没有感觉,我看了他一眼,把腿放下来,心里对他说:“对不起,我不是罪犯。”远离野蛮人,我不想招惹他。
我的犯罪证据是他们在我的微信上截取的十条微信,关于毛泽东、周恩来的历史事件、以及关于习近平的内政外交政策的评价,给我按的罪名是诽谤罪、侮辱罪。在给我做笔录中,在要我报年龄、身份证号码的环节,一直不能往前,我没法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明明知道我的一切,连祖宗十八代都查了,装什么装?其中一位梁警大怒,吼我起来,把垫着坐的我的包抽走了。他以为让我屁股难受,我就会问什么说什么了。
我仍然不能一一回答他们问的年龄性别等。
梁警嘲讽我:“刘艳丽,你不是追求法治吗?你不是追求公平正义吗?你对我们太不尊重了吧?”这话透露了一个信息:他们知道我追求法治,追求公平正义,这正是他们抓我的原因。这一次我跟他们交流的兴趣和热情确实不如他们以前找我的几次,说什么都没有意义,我只把精力放在他们会不会陷害我上面。他们看我实在越不过这个坎,就跳过了这个环节谈我的罪证了——我的十条微信截图(截图容后再附)。
刚开始审我的是曹楚超和王警,曹说,我发的这些之所以是诽谤和谣言,是因为国家的正式媒体上都没有。关于毛泽东周恩来的评价,邓小平时代已有定论,我们的评论应该以邓小平时代国家的评价为依据。
这个说辞他自己信吗?千秋功罪自有后人评说,任何历史人物都逃不开这点,你把现在能评价的人都杀了,你能杀未来世界所有评价他的人吗?
曹走后换了梁警。梁警态度横蛮,颇有几分匪气。他说我不是大V也是小V,互联网上一搜,关于我的信息铺天盖地。
我认为我就不是个V,不过,是V就该被打击吗?
他们说,言论是有边界的,我越界了,违法了。
违法与否,他们有绝对的发言权。
他们问我发这些的动机。
动机?
没有动机,觉得有趣,觉得新鲜就发呗。
梁说,我发现你看到这条,心里想,这就是真相,发发发,看到那条,这就是真相,发发发。就是这种心态。
我没有注意过诽谤罪的法律条文,刑法关于诽谤罪的解释是明知道虚假而转发。按梁警所言,他自己也认为我并不是明知道虚假而转发。
既然他是这样想的,他们仍然以诽谤罪办我,就是明显的迫害了。
笔录做完后,他们拿给领导看,从9月26日上午11点多钟抓我开始,他们一直在审讯我,关于我的笔录的版本,第一个版本领导不满意,哪里不满意我不记得了,要改,几经修改,领导终于点头。
遥控的领导是谁呢?我心里在好奇。
王警说,办你的案子,我们非常谨慎,绝对不会在程序上违法,你的那些律师都是很厉害的。
有些事,一开始就在方向上就错了,程序上再完美,道义上错了,仍然错了。
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
知道他们已经不能再沟通,我没有回应他。
在审问中,他们为了得到证据,有时候把手机给我,但是不许我看别的,虽然不许看,我大致也知道我被抓的消息在网络上传开了,通讯录里加好友申请不断增加,朋友圈里我看到有人在说我已经刑拘了,当时我没有多想,现在想来,刑拘我早就在计划中,不然怎么会笔录还没有做完,就已经传闻我已经被刑拘?而事实也确实是刑拘了我。刑拘我与否跟笔录没有任何关系,只要有我的只言片语,他们就有做文章的空间。
他们还问我做抗战老兵公益的事,以及给被打击的民主朋友资助的事,问都有哪些人资助了。说我打着资助抗战老兵的旗号,其目的是为了资助被打击的民主人士。
资助人都有谁我记的不多了,记得的几个也不是很清楚,说了几个人的名字,不一定都对。我要资助民主朋友不必打着抗战老兵的旗号,不过是代转而已,是我自己想用资助抗战老兵的账号过度一下而已,我也可以不必用那个账号过度的。
再说,谈得上资助吗?无非是不能亲自去看望,送个红包,这违法吗?
王警说我资助过赵海通,秦永敏,秦永敏的我记得,赵海通的我忘了。
他们问我总共收了多少资助款,这话问得很及时,在4月份我恰好专门查了一回账,总共收到的资助款有36000多元,我说,你们是不是没想到我做了这么多事,就只用了这么一点钱?
他们没有回应。
他们说,为什么别人想资助他们不亲自给,要通过你?因为你黄昏胆大。
我不觉得这有什么危险啊。
不仅不觉得危险,还觉得挺光荣的。这话在我心里说。
他们说,别人在利用我。
凡掏钱资助别人,任何人都是可以利用我的,我愿意被这样的人利用。——挺可悲的,在中国做一个好人还要偷偷摸摸,还要去利用别人才能达成。
就是真的利用我,这违法吗?
我告诉他们,自从《慈善法》出来后,我就把账户上的钱用完了,也不想去资助谁了。
《慈善法》就是不许做慈善。
再后来,我又确定了一件事,荆门国保支队的吴章兵副支队在十一假期期间到看守所要我悔过的时候透露了这样一个意思:即使零口供他们也会办我。同样的话,我的办案警官王也在我取保后说过,证据已经固定,零口供也办我。早知道他们零口供也办我,我当初更应该不必配合的,被零口供因言判罪,在人类史上应该也是值得纪念的吧?
9月27日凌晨2点左右,我的笔录做完了,接着那个女警过来悄悄对我说:“没事的,三天很快就过去了。”
我问她:“要关我三天?”
她悄悄说是的。我觉得她特别贴心,给我透露内部机密,偷偷告密的样子好可爱。
刑拘通知书出来了要我签字,我看了一下我的刑拘通知书,日期是2016年9月24日。也就是说,刑拘我的文号24日就出来了。
——笼子早就做好了。
虽然很不想签字,想想那个女警说只关三天,人为刀俎我为牛肉,没有了计较的力气,就签字了。想用权力打你,讲道理讲法律统统是多余的。
后来在看守所里,同室牢友都有被骗过的经历,都被骗过“小事,几天就出去。”所以,凡是新来的说她马上就出去,都会引来一片笑声。
等天亮,体检,再送我去看守所。
既然必须去坐牢,那就去体验吧,一个无罪的人即将被送进监狱,多么荒唐的时代!对即将到来的新生活我充满了期待,一个追求民主自由的人正被押送在被加冕的路上。
在一医,我被抽血,验尿,心电图,B超,天刚蒙蒙亮,医院里几乎没有人,有些部门需要他们去把医生叫醒。
我默默地任他们摆布,看他们为了把我投进大牢,整夜未眠,又在医院各部门间辗转,我觉得特别好笑。
这些医生认为我犯罪了吧?
我没有犯罪,我只是因为关心国家关心社会关心公平正义追求真正的民主。
他们没有谁问我,我也没有告诉他们。
在龙泉派出所,我又再次被抽血,和脸部左右角度拍照,我的DNA入库了。同样的事在2016年6.4前夕抓我的时候也做过。
不会有人盯上我的器官吧?没有办法了,只能听天由命了,反正生死已经不由我,再说我的身体挺差的,他们应该相不中。
那个女警说,过早了去吧,看守所里可能已经没有早饭了。他们不让我下车,有人给我买了馒头、豆浆。
没有胃口,我吃不下。
问他们看守所的情况,要不要带被子衣服之类,王警官说没有了解,应该不需要,会安排我住单间。
从来没有关心过看守所在哪里,我也不知道看守所跟我家有多大的距离,后来我才知道看守所离我家开车20分钟的车程(把交通不畅考虑进来)。看守所门口下车,我端详着看守所,很好奇,手机已经被没收了,不然照一张照片留念,那个女警说照一张照片吧,我说好,然后给我做笔录的王警说照了你出来后给你。
出来?呵呵……好吧…….
照没照不记得了,记得好像没有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