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刘艳丽,网名:拽拽重出江湖,国际中文笔会成员,人权捍卫者。2018年独立中文笔会颁发的第14届林昭纪念奖和2019年第二届余志坚纪念奖的获得者。数度入狱,目前关押在汉口监狱。刑期至2022年3月23日结束。
进了看守所,我被量了体重,45公斤,接待的女警在监控下要求我脱光检查,然后穿上了除胸衣之外的衣服,这是极度屈辱的事,生平从未受过的屈辱。我,一个不齿谎言真诚善良关心社会关心国家的人,一个不偷不摸不打砸抢不贪污腐败不吸毒贩毒,以真善美为人生追求的弱女子,被他们以言定罪被进了监狱,遭受脱衣检查这样的屈辱,我有多屈辱,这个时代就有多可耻,我毫不怀疑这一点。
看了我的体检表,女警说,身体挺健康的。王警说:“她身体没问题,就是思想有问题。”我回头看了他一眼,我看他的表情里含着笑。
看来,他觉得把我关起来是一件比较好玩的事。
我也觉得。
因为一种从来没有过的生活体验即将开始。
从洗脑工厂出来,我是次品劣品,来到社会大熔炉,一个个的洗脑陷阱都被我识破,我不仅没有就范,还不断提醒别人这是洗脑程序,是因此惹恼了他们吗?
现在,他们决定把我关起来重新塑造教育洗脑?
或者他们对我的拽看不惯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也或者目前政治环境恶劣,正是宰杀我换取政治资本的好时机?
我只能猜谜。
从进来的那一刻起,我就决定如羔羊般忍受他们对我的所有侮辱。在这个你被剥夺一切权利的地方,讲道理是没有用的,抗争是没有用的,如果苍天长眼,我能活着出去,我会把这里的一切写出去。
我的包包由办案的王警带回去,也真是没有经验,进去了才知道我应该把包包里的现金留下存在我的账上,没有钱坐牢是极度痛苦的。进来后,很多牢友都讲他们的包被办案人员带回去,在开庭与家人见面核对包里的钱的时候,钱要么少了要么没了。
有一次在看守所被提审,王警曾经问我包里是不是有100元钱,我问他你看过我的包了?他说,当然。太无耻了。我问他你有没有看到100美元呢?他说没有。对此我一直怀疑他是不是偷拿了,直到我出去后跟家人见面核对,那100美元在。
我提着自己的鞋子,在办案警和狱警的带领下,赤脚走过长长的通道,去迎接一个良心犯的监狱生活。秋天的地板砖是冰凉的,过道太长,还没走完我的脚就有点受不了了。从6点钟去医院体检直到现在在看守所,手机被没收我不知道时间,看守所里“干部好”“谢谢干部关心”的喊声此起彼伏,现在我知道那个时间是8点之后。在看守所,狱警不叫警官,要求叫干部。
“谢谢干部关心”,我被这个喊声彻底地恶心了,被关在牢里不见天日还要向他们问好,谢谢他们的关心,每天都得这样,这得多讽刺多可悲多无奈?
他们带我走向一排铁门,第一个铁门门口正站着一位女警,我后来知道她姓张,张干部。办案警对她说:“给你送人来了。”然后他们互相招呼寒暄,张干部还开玩笑说了句“她们都是我的亲人”之类的话。自然指的是被关在里面的人。
把我安排在16号监室,张干部走了,铁门在我身后关了,我正式走进了监狱。后来有人问我,你当时能接受这样的事实吗?当然不能,这是正常社会不应该发生的事,但是我应该明白我们所处的绝不是正常社会,既然明白这点,发生匪夷所思的事在别人身上很正常,那么发生在我的身上也很正常。
那个时候,我对自己活着出去并没有信心,我确信关我的人他们在犯罪,即使现在他们不被审判,我坚信历史会审判他们。如果侥幸活着出去,我希望我能记下这里的一切。——事实证明我错了,我活着出去了,想写的时候却记不了那么多。这是后话。
我要把这里的一切写出去,据说我的这个想法被号室的人告密,办案人员在外告诉我的家人,我竟然还想把这些写出去,证明我还在对抗,所以不会放过我。
监室的格局是进门靠左就是通铺,打一米五的双人铺可以打五个,人多了就得挤,正对门的是过道,过道宽约1米五,直通风场,风场是天井一样的小院子,约9平方,院子的周围高墙,高约4米,院子的顶部用铁丝封住了,这是一个铁笼子,里面关着一个个会说话的动物。一进门的铁门的对面墙上面是巡视窗口,干部在对面的走廊上经过的时候,随时可以俯视到风场和监室里的一切动静。监室的高度应该至少有五米。
我进去的时候,干部巡视时间过了,风门还没有关,正是学习训话时间,执行人是号长,站在我旁边的一位长得很漂亮的小姑娘问我为什么进来,我告诉她写文章。大家都震惊了,写文章怎么都会进来?我问小姑娘她是为什么进来,小姑娘笑说她骂了习大大。问号长为什么进来,是贩毒。后来我知道这位小姑娘是个90后,罪名是卖处,把初中高中小女生诓骗出来1万元左右卖给有钱的人,据说大部分钱她得了,给人家小姑娘只一点点钱,被判了十几年。连我都为她可惜,那么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会做这样的事,皮肤白白嫩嫩的,圆圆的脸,开朗又活泼。
中国稍稍有点钱的人,多邪恶啊,1万块钱买处小女生,“为富不仁”,在小学课本里常见对旧社会富人如此批判,那些富人有现在邪恶吗?
在16号室呆了不到30分钟,铁门打开了,是刚才那位张干部,给我换号室,到18号。
18号 室铁门打开我进去的时候,里面的人一排坐在铺上,一人正对他们讲话,那是号长,也即,《在押人员学习手册》上所说的值班员,这里通称“号长”。书上说为了杜绝牢头狱霸,要求值班员轮值,并没有执行值班员轮值制度,而是指定人员,看守所应该是有自己的考量,
管教张干部把我交给号长就走了。众人围了了过来,检查我衣服上有没有拉链没有剪,胸衣有没有交出来,屈辱的感觉又一次漫过我的心。我是从单位直接被他们带走的,一身都是工作服,工作服裤子因为是塑料拉链而幸免。
号长问我为什么进来,我说网上写文章,问她,她说经济案子,我想的是单位会计挪用公款类,后来知道是非法集资。号长安排我坐在靠近厕所的铺位上,继续开始学习,听她说:“我们既然在18号号室,就要好好表现,为杨所长争光……”听得不全,这话实实在在震惊了我,坐牢也涉及为看守所领导争光的说?被剥夺一切还有能力为别人争光?他们轮流背监规和在押人员权利,然后就散了,自由活动。
号室也就是约30平米的大小,除了通铺,剩下的空间也就8平方米的范围,总共11个人,有的坐在小凳子上趴在铺上写什么,有的几个人在讲话,有的在扭腰晃肩锻炼身体。有人过来问我姓名地址家里联系电话涉嫌罪名,他们一一记录下来,说要报告到管教干部那里建档。
被他们从26日上午带走直到现在,我没有得到片刻休息,只觉得特别的累,想躺下睡觉,刚一躺下,号长就过来说:“不允许躺。”我当然不能理解,又不需要干活,为什么不能躺?她说:“这是在坐牢,你以为这是你的家?监控看着呢,你睡会影响监室的评分。”一会儿,管教干部喊我出去,主要是了解基本情况,我告诉她我一直没有休息很累,想躺一下,她很快就打断我说你给赖月琴说,她会安排的。
进去后,我告诉号长赖月琴我想休息,她让我坐在靠厕所的铺板上,可以趴在铺板的水泥床岩上睡,这已经是优待了。水泥床岩高不到一尺,如何趴?
我确确实实在坐牢。
大脑处于亢奋状态,累得眼珠要出来了,却无法睡着。
大家陆续上厕所,大便如果不及时冲或者肠胃不好的久不大便的,臭气便弥漫开来……
几个管事的卖我号室为新人储备的毛巾、牙膏、牙刷、洗发水,跟外面的价格差不多,毛巾是化纤的,看起来质量不好,而且颜色很旧,我肯定这条毛巾是旧的,她们不承认。既在坐牢,有用的都不错了,我也懒得计较了。号长说需要家里人给送钱送衣服,主要是睡衣。我问为什么是睡衣,她说,在这里我们都穿睡衣,别的衣服晚上值班哗哗地响,特别是羽绒服不能要。她问我还需要什么,我说我要请律师,问我律师电话,没有。我开始后悔没有记一两个律师朋友的电话了。她说把我的需要写在纸条上,明天干部巡号室的时候交给干部通知家人,如果下午她能出去,她会下午就交给干部。
我无法描述自己当时的心情,兴奋?或许有吧。我成了一个政治犯,不是吗?我成了一个犯人,不是吗?没有偷抢没有杀人放火没有贪污腐败,没有做任何坏事任何害人的事甚至损人利己的事都没有做,我就被关进了监狱,这可以说是荣耀吗?号长在教训人,不许这样那样,刚才不许我躺下休息,更不用说睡了,有人悄悄过来问我被公安的整了多久,然后告诉我“我们都被整过”。号长过来教训她,不许跟新来的说话。不说就不说吧,我也没有说的欲望,不过,尽管号长为自己辩护说是干部交代不许跟新来的说话,我仍然认为这种规定是不人道的。等到后来有机会问干部有没有这样的规定,干部说,她从来没有这样说过。
不许躺下,不许交谈,每一分每一秒都将是煎熬和折磨,我默默在旁思索,这些都是被党和政府打击的人,他们会是互相折磨还是互相取暖呢?
这里的每一分钟都让我不适,如果活着出去,这里的一切,分分秒秒的一切都值得我写出去,因为每一秒我都感觉到尊严在被践踏。
可惜,一年后的现在,也即2018年2月22日,我终于决定写回忆录的时候,那些琐屑的每一分钟都扎心的一幕幕全部模糊了。
已是秋天,不穿鞋的脚已感觉到寒意,我的鞋就放在监室里却不能穿,等会要拿去放仓库,在出狱的时候带回去。她们给我找了一双棉拖鞋,那个季节穿棉拖稍嫌热,是前人留下的,已经变形了,不过总比赤脚在地板好,只好将就穿了。
10点半,风门开了,10点半到12点左右是放风及午餐时间,可以到天井里透气或者洗衣服了。
有人把一个娃哈哈饮料的空瓶子给我,告诉我这是她刚喝完的,还没用,已经洗干净了,给我已经把瓶盖涂黑了做记号了,叫我把瓶子放在风场靠门的墙边,待会打水,这个就是喝的水。她叫凤,91年生的,云南人,罪名传销,后来被判5年,惟号长之令是从,是号长的亲信之一。后来知道她家里一直没有人给存钱,没有菜吃,好在年轻,可以帮人值班,值一个班10元,以此挣点生活费,我也是卖班给她的人之一。虽然是号长亲信,也没怎么狗仗人势,人还不坏。
有人来分配我的劳动,我的劳动是洗厕所。监室里,随着资历的增加,劳动顺序是这样的:风场卫生、洗厕所、室内地板、洗碗、打铺、接饭、内务管理及财务管理。本来我是新来的,应该是打扫风场的,因为同时又有新人进来,是个与邻居打架的60多岁的人,罪名是故意伤害罪,她与邻居矛盾,据说长期被邻居辱骂挑衅终于忍无可忍削了人家的一只耳朵。她打扫风场,我就直接升级为洗厕所。洗厕所的时间是每天早晨起床后,中午和晚上都只是端足15盆水。即将被我接手的人指点我什么颜色的盆子放在什么地方,记住每个盆子的花色并知道这个盆子是公盆还是私盆,不同的花色应该放在哪里,看她们对那些在我看来没什么差别的盆子分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得不佩服她们的本事。
午饭时间快到了,接饭的人在11点就把盛饭菜的碗和接热水的盆子准备好了,放在洞口附近的铺板上,外牢(坐牢期间被允许为看守所干活的人)送饭过来了,接饭的人就把碗从不到一尺见方的洞口递出去,再把装满饭的碗接进来。菜有两类,一类是看守所免费提供的,叫“漂”,水煮少量的菜叶,一般是冬瓜、南瓜、球白、白菜这四样,每餐仅一个品种,仅是用盐水煮的恐怕还没那么难吃,不知道那菜里都有什么,总有一种酸馊的味道,实在难以下咽;另一类是需要自己花钱买,主要有这几个品种:鸡蛋(大多数时候是与辣椒合炒,辣椒从来没有炒熟过)、肉丝(辣椒也是半生的)、鸡块(只有晚上有)、鱼块、蒸肉(仅晚餐供应)、鲢鱼火锅、酸菜鱼火锅、牛肉火锅(火锅仅中餐供应),火锅价格100元一份,鸡蛋和肉丝价格20元,其余的价格25元,每一份量比较足,可以吃3到6人。
至于热水,从洞口一碗一碗接进来放在盆子里,有时候水有怪味,每人只能用娃哈哈的空瓶子装大半瓶,那就是《在押人员的权利》里所说的“充足的饮用水”。洗碗的人负责给每个人分水。如果当天的菜有人定了牛肉火锅,就有顽油(也许是牛油),就每人只打小半瓶水,要留一点热水洗油。
洗碗,他们用的是洗衣粉,她们说清洁剂是稀缺品。
有人给了我碗和勺子,塑料的,当然,肯定是被人用过的,她们说:“进来都体检了的,没病的。”
我刚来,自然没有订菜,那种被叫“漂”的菜实在难以下咽,象征性地嚼了几口饭,就把饭倒了。
饭后,负责打铺的人就去打铺准备午休了,以为终于可以好好睡一觉了,有人告诉我,我中午不能睡午觉,要值班,新来的要连值7个午班7个晚班,才能轮休。
太没有人道了!一种反抗的冲动几乎就要喷薄而出了,号长说:“新来的都这样,又不是针对你一个人。”我当然知道不是针对我一人,只不过这个制度是不合理的不人道的。想想进来前那个女警的话,“三天很快就过去了”,既然是三天,我也不想花力气了,逆来顺受是最省心的方式。
久不睡眠,头疼,后脑勺是亢奋状态,还有眉毛额头,甚至觉得眼珠处于深陷中,我坐在矮凳上值午班,闭目养神。对于一个有椎间盘突出的人来说,坐矮凳是很痛苦的。有人起来上厕所,告诉我不得睡觉。我没有睡觉,只是在养神。养神也不行,干部监控里看到会连累大家都要被罚款的,红旗号室也没指望了。
这样啊……
想起进来前,国保王警说安排我住单间的,这下我真的想住单间了。住单间想睡就睡不会影响集体荣誉,单间自己睡在铺板上也不会有人不允许了,至于红旗号室,失去基本人身自由的我不可能有那样的虚荣心去追求什么红旗号室。
正值班,我的大姨妈来了,我如坐针毡,只身进来什么也没有带,更别说卫生巾了,这里的人谁也不认识……正尴尬无助着,有人上厕所,我悄声问她(后来我知道她叫李琴,次日教我洗厕所的就是她)有没有卫生巾,她说她的也用完了,她帮我在别人的洞口里找,找了一个卫生巾给我救急。铺板下面是洞,也是大家的储物间,共10个洞口,如果超过10个人就两人合用。
这一次大姨妈来了,我的肚子没有疼,以前在家总是疼得非常难受,这应该是上帝的爱护吧?
下午2点后,宋祖英的歌曲《春天的故事》响起了,这是起床的号声,大家一个个起来,把自己的被子长向对折放好,打铺的人把被子一床床垒得四四方方的,用布盖起来。
我告诉卫生巾的主人,因为救急,用了她的一个卫生巾,她非常生气,有点出言不逊,我也只能忍着,确实是用了别人的东西啊……
下午如果没有特别的事,基本上是自由活动,看书聊天写家信随意,家信需要交给干部过目后带出去发,不得谈案件有关的东西。有人过来跟我聊天,大约是问我一些基本情况之类,我如实告诉她们,换来一片唏嘘:“这年头连写文章的都进来了。”
有的人说:“跟天斗跟地斗不要跟共产党斗。”
得知我在建行上班,大多都认为我不值得,又不是日子过不下去,惹共产党干嘛?管这个社会的闲事干嘛?现在多亏啊!我对他们说:“世界上哪那么多事都要计算得失的呢?还有些得失并不在眼前。”我是一个见面熟,很快就跟大家熟悉了。
经过了解,她们对真相真理兴趣不大,她们大多认为我不值得,傻,无奈之余,我只好笑着自嘲:网上有句话是这样说的,不要跟猪谈思想,因为他们关心的是饲料。
很多的人只在乎自己是否吃饱,并不关心公平正义,也不在乎别人的苦难。这实际上是动物的生存状态,羊被狼攻击,别的羊视若无睹,继续埋头吃草。我不想把自己活成动物的模样,我一定要关心别人的苦难,并播其恶于众,于是,我进来了。
号长把我喊去,说:“你的事不是个事,估计很快就会放,都是荆门人,我会照顾你的。”我问她我可以申请单间吗?她们全笑了,说单间是给关禁闭的人住的,住久了会住疯。这个我不怕,因为我是个宅女,耐得住寂寞,我最怕的是被人约束。不过不住单间也行,因为我3天后就会出去,又引来一片笑声,“我们都是这样被骗进来的。”
号长说:“进来的都是刑事拘留,刑事拘留没有三天就放人的。我在这里呆了这么长的时间,15天之内出去的人都很少。”
有人说:“共产党的话能信吗?”
铁门开了,管教干部喊我出去,她坐在办公桌边,叫我坐在矮凳上,形成居高临下的态势,我没有坐。
无论谁到我的办公室,我都不会这么无礼地对他,但是在这里,在看守所里,这是正常现象。这是践踏人尊严的地方。我不想坐,就站着聊吧,我看别人很自然地拿过矮凳子坐在那里聆听,表情很恭敬,很小心翼翼。
我试着克服自己的屈辱和恶心,提醒自己要如温顺羔羊,因为我知道这里是最黑暗的地方,没有人会跟你讲道理,没有人会在乎你的感受。我强迫自己坐在矮凳子上了。打进看守所的每一刻起,我都在提醒自己:忍辱。我坐在矮凳上,仰头听她说话,从小父亲就教育我们跟人说话要看着对方的眼睛,这已经成了我的习惯。。她边闲聊边告诉我规矩:坐着必双腿并拢两手放在膝盖上,进干部的办公室必须喊报告,不管以前是什么身份,现在都要明白自己的身份,摆正自己的位置。
屈辱的感觉再次漫过我的心。
我无法正视这种感觉,唯有不断告诉自己要迟钝,迟钝,再迟钝。
她说:“公道自在人心,我还是蛮佩服你的,我们看守所只是一个仓库,不管案子,既然来了就吃好睡好把身体养好,根据你的案子应该不会关多久,他们只是需要你的一个态度,认个错就出去了。据我对你的两个办案的了解,是什么就是什么,他们不会编你的材料的。我在建行有一些熟人,你报几个名字看看我认不认识,如果她托我照顾你我就照顾你。”我报了我的同学兼好友的名字,她说:“你现在进去吧,我看情况。”
她的这种态度让我对她颇有好感,最起码,在道义上她是认可我的,是个明是非的人。
她把我送回号室。
一会儿门开了,狱警叫我出去,号室的人交代“如果是办案的就叫他们当着你的面给家里打电话叫家里给你送钱送被子过来,一定要当着你的面打,不然走了后他们不会管你的。”到会见室,来的确实是办案国保梁和王,我叫他们当着我的面通知家人送钱送被子等东西。他们办了,他们来是改口供的,具体改哪里我也不记得了,我对他们说:“改口供也行,签字也可以,不过我有事需要你们帮忙。”他们问什么事,我欲言又止,有点说不出口。其中一个猜说:“是不是女人用品?”我说要加长的…….实在是太尴尬了…..我告诉他们,我这段时间要用热水。他们说会跟看守所联系。
他们问我过得怎么样,我几分自得地说,“还可以,放心好了,不管到哪里都有我的朋友。”我怀疑这句话刺激了他们,后来,我得到确切消息,他们确实“关照”过我,这是导致我在号室里的状况迅速恶化的原因。
——出来后的某一天,我问办案王警是不是他们要求号室里的人折磨我的,他非常激动地否定他做过那事。他说他怎么能跟号室的人接触?这个不是理由,他可以交代管教干部啊。
晚上吃饭的时间,值班干部给我送了一壶水,说是办案的说的。没有用完的水有人要,我就毫不吝啬地分享了。热水送到第二天,第三天就没人送了。
晚上,有人打开监室门,给我送被子来了,还有衣服,好好的衣服被剪拉链和饰品,看得我目不忍睹,我要求见家人,看守所回答不让见。就在外面,为什么不能见?号室的人说,不是想见就见的。
近在咫尺,却不能相见,一入牢狱深似海,是的,这是在坐牢,现实再一次实实在在提醒我。我忍住了自己想踹号室的门喊“放我出去”的冲动,提醒自己要平静,如果不平静怎么熬以后的日子?
她们告诉我刚才开门给我东西的是看守所副所长,负责监室这一块,姓杨。
出来后,家人告诉我进去后外面的情况,27日下午4点多,夫君接到办案国保王的电话,叫他给我送物品进去。夫君下班了送来时,看守所已经不接了。夫君心急如焚,怕我没有用的,给办案国保王电话,请他帮忙找人收了他送的东西,王于是联系杨所长。
26日抓我后,我弟弟赶到我家楼下,碰到了泉口派出所的一个熟悉的民警,他跟民警招呼问他在忙啥,那民警回答:“建行有个人好好的日子不过,勾结境外,我们把她抓了,正在办她的案子。”我弟说:“那是我姐。”那民警听说后,赶忙绕着走了。
弟弟听说,抓我的当天,有境外把电话打到荆门检察院。
抓我当天,家里人到处打听他们把我关到那里,他们不肯说,神秘兮兮的,在问讯我的同时,有人给我弟我夫君做笔录,问夫君主要问的是我的手机是不是我的,还有什么人用过,对我的思想是什么态度等,甚至还问他,是不是我没有得到满足…….
我弟一直态度鲜明告诉他们,我姐没罪,历史必审判他们。这话他一直没有松口。
晚上。
监室的晚上不关灯,24小时监控全覆盖无死角,晚上每组2人轮流值班, 第一班晚上9点关电视后开始,到12点,所以电视关的迟早决定他们值班时间的长短,一般在9点半左右关;第二班时间是0点到2点;第三班是2点到4点;第四班是4点直到起床,起床时间是6点半,号长是唯一不值班的人。
据说,值班是为了防自杀。
防自杀应该是看守所的事,却成了在押人员的事。
每晚有电视看,大多数时间看的是中央一台,新闻联播是必须的节目,坐牢也要及时了解大政方针,不忘学习,思想上必须跟党中央保持一致。
个别值班干部根据自己喜好调台,有的在押人员也偶尔请个别和气的干部调他们想看的台,不过大多数时候是不会得到满足的。有时候杨所长会训话:“有些在押人员要明白自己的身份,你想看什么台就看什么台?干部调什么台就看什么台,不要太把自己当回事。”
大多数的情况是,看某电视正看得投入,突然换台,这个时候遗憾的“哎呀”声此起彼伏,听闻某次某女号室因为叹气被惩罚不开电视了,一段时间后才开。有时候会传来男号室里愤怒的喊声:“换台!换台!”
有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节目看得好好的突然换台,什么节目都看不成器,那些干部这样做对他们有什么好处,经过讨论,基本上一致认为是因为他们心理变态。
听老犯人说,特别是白天,天气不好的时候不开灯,艳阳高照的时候开灯,冬天不开灯夏天开灯。怎么让你不舒服就怎么做,绝不让你好过。
一定是变态。
一定是故意的。
在监狱里工作久了,你觉得你在囚禁别人,实际上,也在囚禁你自己。
给别人做牢笼的人,他们的内心里也住着牢笼。
让别人恐惧的人,自己也活在恐惧之中。
严重休息不足的我晚上值班,要连值7个午班才能午休,连值7个晚班才能休息一个晚上。
睡眠质量不好的我,不得不面对身体的极限挑战。
值班不能打盹,不能坐床上,要么坐在矮凳上,要么站着,走动也行,干部随时巡视,如果有人打盹,号室罚款1000,钱所有人一起掏。
出来后,有狱友来见,她告诉我,我进到她们号室后,所有的人被号长交代不要跟我说什么,尤其是不要让我知道罚款的事,怕我出去外面写。
看来,看守所知道自己罚款是不合规定的。不过,他们也怪愚蠢的,不告诉我难道我就不知道吗?所长在广播里公开说的,号室里被罚款是瞒不住的,我认为他们这么做不过是借此给大家制造恐怖气氛,孤立我罢了。
凡是不敢见光的,都是丑恶的。
罚款是伤害大家的事,既然大家听信了看守所干部的交代,对我保密防范我,那么,我知道了也不会说出去,尊重你们的选择,不惊扰你们的春梦。既然你们维护囚禁你的牢笼,我为什么要砸烂这个笼子呢?我们很弱小,不能改变什么。——不要拿你的弱小做借口,你选择的是什么,你就会得到什么。
第一次值夜班,值班前没有睡着,值班后没有睡着,我几乎整夜没有睡。6点多钟,宋祖英的《春天的故事》响了,该起床了。
早上是我洗厕所的时间,这是我的第一次洗厕所。
教我洗厕所的是70年生的李琴,涉嫌罪名是组织卖淫,京山某酒店扫黄被一锅端了,老板股东都取保出去了,经理、老鸨、主管在坐牢,听她们讲,平时到他们那里消费的警察去抓的他们,大家都心照不宣不捅破那层纸。
李琴皮肤白白的,就是斑多,比我的斑还要多,个子也小小的跟我差不多,性格开朗为人热情,看不出来是个妈咪,就是她帮我拿的别人的卫生巾。不过后来她做过几次下流动作,大家笑成一团,我才敢相信她确实是妈咪。她热情地教我洗厕所,在厕所周围倒上洗衣粉,用秋衣绑在破衣架上做成的刷子在周围搓刷,还把“刷子”伸到下水道很深的地方来回转动,把下水道的四壁也洗得干干净净的。
我第一次知道厕所还可以这样洗。
号长说,这就跟我们的家似的,一天24小时吃喝拉撒全在这里,一定要把卫生做好,不许任何人偷奸耍滑。
厕所洗干净后,就端15盆水放在厕所两边,在风门开的时间里,谁用了水谁就再去端水,把水补满,水笼头在风场。
我用“刷子”洗着厕所,边想着文革期间那些教授、海归的待遇,感觉历史在重叠,他们当初也有我的不甘愤怒和屈辱吧?文革正在上演,刘艳丽在享受走资派反动学术权威的待遇,在洗厕所, 在声望能力上我不能跟他们比肩,在洗厕所的待遇上,我们可是比肩了。
不过,我也没有愤怒,愤怒是需要力气的,我力不从心。每当有愤怒的感情在心中蠢蠢欲动的时候,身体随之而来的是疲惫。我提醒自己多留一点力气,尽量活着出去。
7点过10分左右,早餐来了,米饭和“漂”,还有馒头,“漂”看了就没胃口,我准备拿个馒头啃,有人告诉我,那是别人花钱买的,不能吃。哦…….
早饭也没怎么吃,吃不下。
馒头一元一个,但是上级来检查时,如果问你:“馒头要不要钱?”标准答案是:“报告干部,馒头不要钱。”
饭后,洗碗的洗碗,擦地的擦地,洗衣服的洗衣服,衣服洗后就挂在头顶的铁丝网上,第一排铁丝网挂内衣内裤,第四排铁丝网挂上衣,第七排铁丝挂裤子,靠门的那一排挂毛巾,每个人有每个人挂毛巾的位置,不得弄混。如果弄混了,就会有人过来教训你。
新来的人会感觉处处是挑剔你的眼睛,如芒刺在周身。
没有习惯被这样管束的人,时时都有发怒的冲动,我不断告诉自己要忍耐。
没有干部,这里的人先互相折磨上了,这群人为什么要画地为牢呢?
如果说我在外面保持着对社会的积极批评,是因为我认为社会有向好的希望,来到看守所,对这里的一切我几乎都在逆来顺受,因为,在我看来,这是最黑暗的地方,我对这里没有任何幻想。
事实证明,我错了,我因对社会抱有幻想积极批判而身陷囹圄,我因对看守所绝对绝望,不抱任何幻想,反而这里还有改良空间,我在看守所的跟我有过接触的大部分狱警身上看到人性之光,他们关心我,欣赏我,用他们认为对我有利的建议规劝我。
他们与我非亲非故,但是,善意是装不来的。
8点过了,所有的人要在风场站好队,等干部巡视,干部进门后,口令员喊:“立正!”集体一起喊:“干部好!”喊完后口令员继续:“立正!向右看齐!向前看!报数1!”然后一个个报,要求声音洪亮,报完后口令员上前一步:“报告干部,18号监室11名在押人员列队完毕,请训示!”干部喊:“入列!”口令员:“是!”干部就开始训话,主要是安排内务:今天到不到仓库拿东西,要不要拿药,要不要换书,有没有参观需要注意些什么。如果有什么事件让干部丢脸的事比如有人自杀类的,干部的脸色便会十分严峻,面如寒霜,声色俱厉。
因为,那是泼干部的脸,这么大的事故,是干部难以承受之重。
像鸡血一样喊口号,对我来说太难,我做不到,不过也没有谁为难我。既然没有人为难我,我也提醒自己适应环境,不至于声音太小。
号室每天上午到外面拿药,有的药是家人送来的,有的是到医务室拿,免费的,医务室能有什么药?速效伤风胶囊、牛黄解毒丸还是有的,连皮炎平都没有,你可以想象药品供应如何匮乏。曾经有人是香港脚,后来好了,在看守所又复发,没有任何药品用。谁如果有病,大多是自己熬撑,听她们讲曾经一个法轮功,外地的,都不知道哪里人,来的时候好好的,家里没人给她存钱,长期没有营养,病了,肺气肿,奄奄一息还要值班,后来眼看要死了,看守所跟办案部门联系弄走了,都怀疑她已经死了。
风门关了,开始学习,一排排坐在铺板上,有事说事没事背监规权利,号长的最爱是赞美看守所的好,说看守所的领导干部都对她不薄,对得起她,让她一个在押人员很有面子,她在这里过得很好,比在外面还要开心。
第一次知道还有这样的事,囚犯赞美监狱,对我来说太违背常识,内心罕异且怜悯。
号长曾经对我说,她最羡慕的是我的表情,不管发生什么,都是一副淡定的表情,她很苦恼地说,她的眉头一直是皱的,都有皱痕了,我的眉头没有皱痕。
不过,等我离开的时候,我的额头也有了皱痕,深夜睡觉的时候,我的眉头也是深锁的。
杨所长找我聊聊,叫号长陪同出去。
矮凳子仰望的待遇又来了,屈辱的感觉也随之而来,心如搁在刀尖。
杨所长很和气,问我的案子,我如实告诉,他说:“那些事情你管他干嘛?你一个小老百姓能改变什么吗?比如现在象山大道修宽了,我赞一个,竖大拇指,该认可的还是要认可,社会还是在进步。你搞得赢共产党的?”
我忘记了跟他谈了些什么,根据我的交流习惯,我应该会说每个人都应该尽自己的努力,不是因为没有希望才不努力而是因为不努力才没有希望。我应该不是想搞赢共产党,只是希望这个国家变好之类。
总的来说,他是友好的,还说有什么需求给他说等等,叫我放宽心,既然来了就当度假了。
家里人给我存牢饭钱了,看签名,弟弟存了1000,夫君存了1500,陆续有衣物送来,都不是家里的旧衣服,是夫君专门买的新衣服。送来了好多衣服,都成了负担了。
——出去后我抱怨夫君不该给我买新的,他说你都受了那么大的委屈,只想你在里面什么都好,不管花多少钱都愿意。
不得不在这里讲一下里面的情况: 我们没有柜子,所有的衣物只能用秋衣之类的衣服做收纳袋,把衣服放在收纳袋里,叫枕包,睡觉前把枕包堆在过道里,起床后把枕包放在被垛里。所有送进来的衣服不能有铁拉链不能有带子,不能有铁纽扣,否则全部剪掉全部挖出来。不管多好的衣服,最终都会被整的不成样子,所以,谁如果有亲友进了看守所,要记住不要送好衣服,不要送铁纽扣铁拉链的,不要送有带子的,最好是送带松紧的。
在里面与世隔绝,号长是唯一与外面联系的人,其他的人,除非律师会见、提审或者干部谈话才有机会出去。
听号长说,马上就十一了。
我进来已经三天了?
三天后,狱警喊我,想起来时那个黄发女警说我只关三天,我认为有可能是放我,她们说是延拘。
果然是延拘。来的人是曹楚超和陈然,陈然曾经出现在抓我的现场,带着墨镜,匪气测漏。曹楚超在2016年64前夕在抓我的人里出现过,这一次抓捕也有他。
公安,是中国最牛逼的一群人,他们出现在哪里,就把恐惧带到哪里。
一进会见室,还没落座 “刘艳丽哪!签字!延拘!”说话的是陈然,他的每一个字里都透着杀气,颇有黑社会头子的风范。
“不签。”我非常干脆回绝了。
他跟看守所联系,要看守所狱警在上面签字,狱警也不签。他们走了,表情很凶狠。
陈然是综治办的,后来消失在我的案子里。据说他不愿意做我的案子。如此说来,他虽然匪气侧漏,却还是个聪明人。我这样的政治案件,参与不参与都不是好事,因为这样的案子是经不起历史的检验的,聪明的人都会绕着走。不过也有人说,我的案子不可能是综治办的人做,一开始就是国保做。
新来的人三天之内要写心得体会,主要内容是知法守法知错,她们要我交一篇,我写的关于言论自由,交给了号长,号长跟她的心腹读后,神秘地互看了几眼给我了,以后再也没叫我写心得体会了。
十一放假期间,我被提审3次。提审我的是梁和王。我说你们太敬业了,为了整我,连假都不休。他们说要抓紧整出材料,上班后就向检察院提起公诉。
不知道他们这么说是不是为了我紧张害怕,他们不了解我,我是一个极度迟钝的人,对此没有任何感觉。我只知道,我没有违法没有犯罪没有害人,所以心中没有任何的害怕,我一向‘只管做个好人,把报应交给上帝’。
十一上班就起诉我?而事实是,他们整整关了我8个月仍然没有起诉,检察院退查了一次又一次。出来后,我看到网上的分析,说荆门检察院这一次守住了法律底线。我知道,实际上不是这样的,检察院退查是应公安的要求,而公安,是领导说了算。
领导要起诉我就起诉我,领导叫退查就退查,领导要取保就取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