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人何在 2022-02-20 20:45

昨天最重磅的消息是，江苏省政府成立丰县事件调查组。消息一出，一下冲上热搜榜。其实封县铁链女一直热度不减，关注量达到惊人的60亿，只是没能上热搜而已。

为什么不能上热搜呢？

这个我也不知道。对此原“环球时报”总编辑胡锡进说了一句公道话：总说媒体带节奏，但在这件事上，“媒体可是干干净净的。”这句话一下就显示了胡叼盘内力深厚，具有超强的语言天赋和表达水准。

为什么媒体干干净净？因为浓眉大眼的媒体都没关注这事，铁链身边过，片叶不沾身。一个未婚的钢琴家嫖个娼，625家媒体呼啸而上，掘地三尺。铁链女的人间惨剧，引发舆论的山呼海啸，正规媒体却无人问津，万籁无声，万马齐喑。突然明白了一个学者说的话，他的几百人顶级大学的同学群，在很多全民关注事情上默无声息，看上去就像一个墓地。

孜孜不倦求索真相的，反倒是一些自媒体。锁链女，一众媒体们，还有那几份自相矛盾的通告，生生把自媒体人和全国网友逼成了福尔摩斯，唐人街探案层出不穷。（防失联请复制加微信：s99yao 注明读者）

直到省调查组宣布成立，625家媒体如同兵马俑一样，从地底下突然冒出来，张开同样的嘴巴，发布同样的讯息。这不浪费网络资源和带宽吗？仅仅转一个消息，我搬砖的农民工二大爷也能做，还要媒体干什么？

我一直在想，如果鲁迅还在，他会说些什么呢？

其实鲁迅关注过拐卖的女人，并且把她作为自己写作中最凄惨的对象，没有之一。这个人就是祥林嫂。

鲁迅笔下有三个苦人儿，一个有姓无名，一个有名无姓，一个无名无姓。

有姓无名的是孔乙己。反正姓孔，不知道名字，于是借用“上大人孔乙己”给他一个名字：孔乙己。一辈子科考，最后被打折了腿，死了还欠19个钱。

有名无姓的是阿Q。阿Q原来也姓赵，但被赵太爷一个耳刮子打过去，“你怎么会姓赵？你也配姓赵？”结果姓没有了，名字叫桂或者贵，不会写就叫Q，阿Q。最后糊里糊涂被砍了脑袋，无师自通地喊了一声20年之后……最惋惜的是，画押的圆圈画得不够圆，最后一笔拖出来，像阿Q的Q，也像一个光光脑袋上拖着的长辫。

还有一个苦人儿是无名无姓的祥林嫂。祥林嫂既不叫祥林，又不叫嫂。祥林是她第一个老公的名字，大家叫她祥林嫂。后来被卖给贺老六，但还叫祥林嫂。因为嫁过两个男人，死后还要被锯开分给两个人，祥林嫂实在太惨了，这是鲁迅所能想出来女性最悲惨的一个。

鲁迅创造出祥林嫂不容易。他杂取了三个人物原型，一个是单妈妈，她是个寡妇，却又有同居的男人；其二是乌石山上看坟的女人，儿子在门口剥豆被马熊拖去吃了；其三是宝姐姐，山里人来抢亲，宝姐姐逃走，失足落水，被捞起带走。鲁迅把三个女性糅合在一起，创造了这个震撼人心的形象。

麦子说：“大凡中国的悲剧，从女人身上看去，总能看得个一清二楚。女人是整个世界的死穴，是宇宙中最软弱的一角。”

鲁迅为什么认为祥林嫂最悲惨？

祥林嫂最大的悲剧，在于她所有的选择都是二难选择。

祥林嫂丈夫死后，按照夫权，祥林嫂要守节，但封建族权却逼着她改嫁，逼着她失节。

丈夫死后，祥林嫂来到鲁镇做工，这个可怜的女人希图用自己的勤劳，来换取“从一而终”的资本。你看她“食物不论，力气不惜的……到年底，扫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她一人担当，四婶竟没有添短工”。

然而祥林嫂反而满足，“口角边渐渐地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这个时候的祥林嫂是“暂时做稳了奴隶”，从奴隶生活中发掘出美来。鲁迅说，中国人向来只有两种境遇：一种是“暂时做稳了奴隶”，一种是“想做奴隶而不得”。

祥林嫂最终是“想做奴隶而不得”，婆婆凭着族权和夫权的威势，把她抓回去，卖到了贺家坳，“在花轿上，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坳，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花轿，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地捺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

终于，祥林嫂依了，失节了，于是祥林嫂的世界坍塌了，她从此成了一个不干不净的人。

这个时候，神权和政权粉墨登场了，他们要惩罚一个不能守节的坏女人。祥林嫂再嫁，虽非自愿，有她头上的窟窿为证，但毕竟再嫁了。再嫁，就是不守节，不守节就是大逆不道，罪孽深重。神权是决不会宽恕这些罪人的，鬼鬼祟祟的柳妈告诉祥林嫂，死后要受刑，阎罗王将她锯开，分给前后两个男人。这个就是神权的惩罚，不仅生前挨骂，死后还要受刑。

鲁四老爷是政权的化身，在祥林嫂捐了门槛让千人踩万人踏之后，仍然坚决不容许祥林嫂参与祭祀，实际上就是剥夺祥林嫂做人的权利，给祥林嫂精神上致命的打击。祥林嫂最终被扫地出门，神经错乱，在寒冷的凄清的除夕祝福中死去。

封建礼教强大，但又互相悖谬。夫权要她守节，族权又不允许她守节，政权和神权又惩罚她的“不守节”。这深入骨髓的苦楚，使祥林嫂陷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境地。

阿毛死了的意象，意味深长。阿毛被狼叼走了，豆子满地都是，篮子还紧紧捏在手里。而祥林嫂被婆婆塞进船舱里抢走，米撒得满地都是，淘米篮被丢在地上。

两个场景，何其相似也。阿毛被凶残的狼吃掉，这是一个偶然的悲剧，而封建礼教这条恶狼吞噬祥林嫂，却是必然的悲剧。

关于“魂灵有无”的回答，我以为这不仅是“鲁迅”的逃避，也实在是祥林嫂两难选择的悖论。既然生而不能生，祥林嫂于是就关切起死来，她是多么渴望魂灵的有啊，因为有魂灵，她就可以再见到那个可爱的很听话的会剥豆的阿毛；但假如要有魂灵，那么，也就该有贺老六和祥林了，也就该有阎罗了，有地狱了，有被锯子锯成两半分给两个男人的酷刑了。（防失联请复制加微信：s99yao 注明读者）

其实祥林嫂也有反抗，表现为四个不甘于。一是祥林嫂不甘于受婆家虐待，逃到鲁镇做工；二是祥林嫂不甘于被人强逼改嫁，用生命来抗婚；三是祥林嫂不甘于受人歧视，“捐门槛”以“赎罪”；四是祥林嫂不甘于死后受阎王惩处，临死时怀疑灵魂的有无。

不甘于被族权和夫权虐待，却逃到封建政权的卵翼之下，须知它们是一丘之貉；拼死反抗改嫁，恰恰是对封建节烈观的愚忠和坚守；捐门槛反抗自己的运命，恰恰又是对封建神权的膜拜；而怀疑魂灵的有无，恰恰又是建立在封建迷信的基础之上。

呜呼，这就是祥林嫂，生不能生，死而不能死，古往今来，还有比这更加凄惨的人生么？

我曾细细研读过《祝福》，觉得祥林嫂悲惨到极致。但现在我的看法变了，铁链女比祥林嫂惨多了。鲁迅弱爆了，根本编不出来的。

祥林嫂被卖了，虽然她拼死反抗，头在香案上撞出一个大窟窿，但并没人把她的牙齿敲掉。

祥林嫂只卖给贺老六一个人，行走自如还胖了，并没有“一家人都是强奸犯”，脖子上也没有铁链子，生八个孩子，大冬天还穿着单衣。

贺老六伤寒死了之后，祥林嫂还能出来做工，自食其力，还能积攒买门槛的钱，经济上独立。铁链女却成了生育的机器，一个行走的子宫，还被当做正能量展览。祥林嫂的儿子被狼吃掉了，铁链女差不多是被人吃掉了。

祥林嫂只是不被允许参加祭祀，鲁四老爷骂了她一句“不干不净，祖宗是不吃的”，就被我们这些语文老师批得体无完肤。铁链女说“这个世界不要俺了”，那是真正的不要，是彻底被文明社会抛弃。为什么要用铁链拴住？因为作为人的世界不要她了，作为工具还是有价值的。

祥林嫂还关心魂灵的有无，还有自己的精神生命，还想着要反抗。铁链女连自己沉重的肉身都无法照顾，上帝给她关上一扇门，还用铁链锁住了她的窗。

对铁链女的不幸遭遇，某作家淡然说，“不允许妇女买卖，村庄就会消失。”对于祥林嫂的遭遇，鲁迅想方设法安慰她，“灵魂也许有的，不过也未必”，还为这句话回答不漂亮忏悔了很久。

最最重要的是，祥林嫂只是被塑造的一个形象，铁链女却是一个活生生的现实。是无数被绑架、被拐卖、被侮辱、被摧残的女性的典型之一。这个沉睡的数字非常庞大，每一个数字都是一部血泪史。其中也包括我的表姐，胖乎乎的大眼睛卷发的表姐，说话声音非常好听的表姐……历经30年寻找，终于把她救出来了，但还有一个非法结婚证没有被注销。

那么，问题来了，祥林嫂比铁链女，谁的黑夜比白天多？

民国辜鸿铭说：“我的辫子在头上，你们的辫子却在心里。”被铁链拴着的并非只有铁链女，还有很多人被拴着，只是有的铁链在脖子上，有的在心里。

回到胡锡进所说的干干净净的媒体。当媒体自我阉割，失去了必要的声音和态度，抛弃了追求真相和真理的职责，那就正如网友所说，当他们抛弃了铁链女，事实上也就抛弃了自己。

弗洛伊德说：“未被表达的情绪永远不会消失。它们只是被活埋了，有朝一日会以更丑陋的方式爆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