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育和 / 思想坦克 2022 年 3 月 28 日
欧威尔与他那家喻户晓的《1984》有着奇特的复兴。 2017年欧威尔纪念基金会举办了一场《1984》的朗读会,将近60位的各界人士,用超过十三小时的时间,马拉松式读完这本据说别具当代意义的作品。据筹划人所说,这个活动构想源自2016英国脱欧公投底定之后,而接下来川普的胜选更坚定了筹划人的信念。因为,世界充满谎言,而且始终黑暗。
不过,川普政府并没有因此避讳欧威尔,2018年因为中国要求美国的航空公司不准将台湾香港与其他国家并列,对于这种这辈子没见过的要求,白宫公开直斥为「欧威尔式胡言乱语」(Orwellian Nonsense)。
《动物农庄》和《一九八四》为欧威尔的传世作品,而由他的名字衍生出的「欧威尔主义」、「欧威尔式的」等新词,甚至成为日常通用语汇。图片来源:美联社/达志影像
大家都爱「欧威尔式大衣」
有一个都市传说是,当政府「公然说谎」的时候,《1984》的销量就会上升。例如,2017年川普的竞选经理康威用「另类事实」(alternative facts),为白宫发言人关于总统就职典礼人数的发言辩护时。无论这个都市传说是否为真,与欧威尔基金会担忧充满谎言的黑暗世界一样,焦虑的自由派忧心的是,当政客毫不掩饰公然说谎时,我们的世界就很有可能落入《1984》中所描绘的荒唐境地。
但是,不管川普如何肆无忌惮,他怎么看都不像是「老大哥」。焦虑的自由派几乎不谈,「老大哥」在《1984》中是从未现身的,与那老是在社群媒体言之夸夸的川普显然不同。正如《星期日邮报》(The Mail on Sunday)的专栏作家,曾经得到欧威尔新闻奖的Peter Hitchens所说,川普没有秘密警察,没有秘密监控,也没有清洗过去历史记忆的打算,更没有打算在人民身上强加一套「新语」。即便川普满口谎言的指控为真,但是,明显为数不少人并不相信那些话,所以,如果以为买下《1984》就能针砭时代困境,可能是「傻了」(daft)。
不过川普的白宫指控中国正在「欧威尔式胡说八道」可能也没什么道理。老大哥的大洋国确实提出各种繁复的辩证,告诉人民「战争即和平」、「自由是奴役」以及「无知就是力量」等等用常识就可以反驳的命题。但是,白宫毕竟不是大洋国中那因为被老大哥看着,因而要在「两分钟仇恨会」上歇斯底里的人民。
更适格指控中国政府正在「欧威尔式胡说八道」的,应该是中国人民才是。
由于欧威尔本人不太显明站边的政治倾向,乃至于小说中过于奇幻又直接的情节,以至于所有人在「送出他的幽灵出征时都能同时披上一件欧威尔式大衣」,记者Paul Gray嘲讽着说。看起来,《1984》是如此令人敬畏,以至于它的作者已死。
公然谎言与文字游戏事实上都不是《1984》的核心主题,至少,欧威尔自陈不是。欧威尔坚持,《1984》所要讨论的是,当整个世界被分割成「势力范围」时,它所代表的是什么样的意涵?也就是说,构成小说背景的大洋国、欧亚国与东亚国的对峙,可能才正是《1984》的核心。
早在战时,欧威尔就没有怀疑过希特勒的纳粹体制将土崩瓦解,极权体制不允许也不可能赋予个人任何自由,但是它不仅限于德国、俄罗斯与义大利,欧威尔提醒「必须面对这种现象将在全球蔓延的风险」。他最忧心的是全球战后局势发展成极权大国集团之间的对抗,「我害怕的那种世界将要降临,在那个世界里三个超级大国相互无法征服,只要领袖想要,二乘以二可以等于五」。
集团之间因为原子弹的关系无法征服彼此,而内部的极权体制,实际上是为了彼此敌对,因而不得不需要「依靠完全与外界隔绝,以及虚构与敌国的持久战来维持必要的心理氛围」所打造出来的阶层体制,所谓的极权体制不过「是遮掩新形式阶级特权的伪装」,一如小说中的老大哥、核心党、外围党与普罗人民的阶层结构。
人人皆鼠的极权体制
所以,公然的谎言也好,胡说八道的政治宣传也好,都服务于一种赤裸直接的暴力。小说中的核心内党成员欧布朗曾经要主角温斯顿想像一下未来,那是一种「永永远远把脚踩在人的脸上」的感觉。就是这种活生生的暴力感觉。欧布朗因为老派的穿着与和蔼的作派,让温斯顿心生好感,产生了「这种感情比友谊更深厚,他们是至交」的错觉,因而感觉他也是被迫屈服体制而心有不甘的同路人。但是,其实欧布朗看待世界,对待周遭人等的角度本质上仍是暴力式的,表面的姿态不过是为了更容易将人踩在脚下的掩饰。
人际关系如此,所谓的「大国政治」也是如此。欧威尔式胡说八道的精髓实际上是用中性的词汇,来表述与掩饰极端的暴力。如欧威尔所说,「绥靖」就是「轰炸不设防的村庄、把居民赶到荒郊野外、以机关枪扫射牛只、用燃烧弹焚毁田舍」等等;「边境整顿」就是强迫人民带着随身行李长途跋涉;「消除不可靠因素」不过就是「让人民无故入狱多年,或从后脑杓将他们枪决,或是把他们送到北极的劳改营」等等。
不只核心内党欧布朗,欧威尔更耸动的暗示其实是,生活在极权体制下的人,即便有意反抗,不免还是受到这种暴力世界观所影响。欧威尔一开始为《1984》所起的书名是「欧洲的最后一人」,似乎指那个想努力想起过去,对于体制由衷感到厌恶的主角温斯顿,是欧洲沦陷于极权体制后仅存的「最后一人」。但是,当他在「两分钟仇恨会」再见茱莉亚时,他的想法却是「想用胶棍把她打死」,想「脱光她的衣服缚在刑柱上」,索性「强奸她算了」,然后「在高潮时给她喉头抹上一刀」。
很少人特别注意这个在小说开场,欧威尔用了一整段毫不掩饰描写的性暴力幻想场景。温斯顿在初遇茱莉亚时,因为怀疑对方可能是思想警察而畏畏缩缩,这个强烈的对比提示了极权体制中赤裸裸的暴力:如果茱莉亚是思想警察,我就只能屈服,让她踩住我的脸也无所谓;但如果她只是一个女人,我将肆无忌惮强暴与杀死她。
在一个极权国家,妄想就会变得正常。
欧威尔的小说中不时出现对老鼠的恐惧,《1984》也不例外。小说中的老鼠仿佛具有惊人的智力,知道一个人什么时候是无助的,专门袭击老弱残病,因此妇女不敢把婴儿独自留在家中。
在极权体制中,人人都是老鼠,都拥有知道什么时候可以往对方踩下去,知道什么时候应该畏缩躲起来的「智力」,无论身处哪个阶层都是老鼠。
欧威尔式正直
欧威尔对于大洋国中的普罗大众抵抗极权的能动性更有期待,理由不是什么左派的无产阶级理论,单纯是他们与极权体制的距离最远,最不受体制的暴力思维污染。
众所周知,欧威尔对「知识分子」没有好感,例如某些搬弄玄异学说的知识分子,比如他对「内在自由」的嘲讽,「拿着手提轻机枪的警察来回走来走去,领袖那四英尺宽的脸在每块广告牌上发着光;但阁楼上那政权的秘密敌人可以完全自由记录下自己的思想」。欧威尔曾经说他觉得脑中没有奇怪理论的工人,比知识分子更容易抵抗极权的诱惑,这里明指的是彼时欧洲同情苏联的左派知识分子。
这些所谓的「左派」对苏联政权有一种难以言明的宽容,「几乎所有事情都可以原谅,因为他们是『我们这边的』」。他相信如果要重振欧洲的社会主义,首要之务是摧毁「苏联神话」。他毫不迟疑的相信,如果今天还想捍卫「知识分子的自由」,那所要面对的就是「共产主义者及其欧洲『同路人』」。
无论是《动物农庄》还是《1984》,读者再怎么粗心都会发现是在影射苏联。欧威尔说他这些书的灵感来自于一个很直接的暴力场景,他看到一个十岁左右的小男孩,赶着一匹拉车的大马,只要马没有直行,小男孩就会用皮鞭抽打它。欧威尔倒是完全没有掩饰,不管这些欧洲同情苏联的左派用上多少花俏的理论词汇,实际上苏联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暴力体制,像是小男孩鞭打马一样。而欧洲同情苏联的左派对于他们自己的「史达林情结」却完全没有意识。
欧威尔主张好的写作要像透明的玻璃窗,读者可以从它清楚看见外面的景象,人们不免好奇为什么不干脆拿掉玻璃窗就好?欧威尔的意思或许是,那些胡乱拼凑混淆试听的花俏玻璃窗实在太多。在自陈为什么自己要写作时,欧威尔说自己单纯只是想揭穿某些事实,唤起人们注意。他坚信接受极权主义信条跟糟糕的写作之间,有着直接的关连,在他眼中,欧洲左派知识分子因为同情史达林而精心炮制的「哲学写作」,其实跟《1984》中的真理部并没有两样。
相较于温斯顿,那但凭心意行事的茱莉亚更像是「欧洲的最后一人」。
欧威尔或许不是一个好的预言家,虽然战后形成了两大集团的冷战对抗,但他担忧的极权大国集团对抗并没有出现,当然,如果你要坚持美国也是极权国家,那欧威尔无疑就成了先知;如果他的作品仍有什么值得的教诲,其实也很浅白,极权体制就是人踩人,就是人人皆鼠,强说其他都是欧威尔式胡言乱语,欧威尔与鄂兰都认定抗拒极权最好的思想武器其实就是常识。
而常识需要正直,指出极权就是极权,压迫就是压迫,侵略就是侵略的正直。依然有所谓的「左派」认为需要为摆在眼前的侵略「提供不同于西方主流的视角」,主张「平行时空之必要」,其实欧威尔当年的回应也很直接,单纯就是「道德败坏与纯粹愚蠢」而已。
比起胡言乱语,这个时代或许更需要欧威尔式的正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