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有光百岁回忆中还有件事引我感慨。人们问他为何大器晚成,重要作品都是七十岁之后才出来的?他苦笑答曰:
那是因为之前都忙于应付各种运动。文革中更被下放五七干校劳改。七十年代中从干校回来。领导把他们这些高级知识分子叫到国务院训话,说「你们这些人都是社会渣滓,没用处的。现在我们搞人道主义,给你们一口饭吃。都回去吧。不要乱说乱动。
于是不分配工作,但每月可以领取工资了。变成名符其实的专家:「专家专家,专门在家。」周有光自嘲道。
这年他已年近古稀,却不安于被当成废料在家等死,而多年来搜集的语言文字学资料正等着整理成书。遂以「只管耕耘不问结果」之心,每天埋头写作。这才会有他后来那三十多年的辉煌。
可是那块国土上饱受摧残的知识分子,大都连专门在家的日子也没有活到,到了八十年代改革开放时期已非死即残。有的人虽看去身体尚可,脑子也已经被长期洗脑整得彻底坏掉了了,象丁玲,就算写出来了东西,也差劲得无法卒读。那一代中国大陆知识份子中,象周有光那样历尽劫难老更成者,屈指可数。我现在想得起来的只有钱钟书、杨绛、张中行、王元化。
那四位大师我都没有拜见的荣幸,王元化先生却有缘得见过几面。元化先生的才华人品,那也不是一般人能望其项背的,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已年过八十,被打成胡风分子后一度精神崩溃,要到精神病院作电疗,但依然思维敏捷,过目成诵,且记忆力惊人,谈起中外诗词经典如数家珍。座中有人提起我刚发表的一篇谈斯坦培克《愤怒的葡萄》的小文,他随口就说出英文书名:「哦,The Grapes of Wrath。」跟着便滔滔不绝地谈起小说情节,把我惊呆了。我的朋友中读过这部小说中译本的也没几个呀。
有着这样的大智,再加上惊人毅力,他才能活过那些严酷的日子,政治气氛一开始松动,就拿出一部《文心雕龙讲疏》出版。然后不断有著述发表,论点独立于权力和公众舆论之外,成为新时期中国自由主义知识份子的领军人物。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