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 杨 的破茧成蝶
——熊飞骏
我最崇拜的华人作家是柏杨。
中国绝大多数文化人热衷于追捧达官显贵，或者象韩寒那样发上几句牢骚收获名声后，主动向权力“悔过自新”。柏杨则自始至终“不为君王唱赞歌，只为苍生说人话”，即使因此付出生不如死的巨大代价也不改初衷。
柏杨是华人世界公认的“中国人的良心”。
但这个公认的“中国人良心”，也曾被台湾主流社会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1968年，身为台湾平原出版社社长的柏杨因“大力水手事件”，被控“侮辱元首”和“通匪”身陷囹圄，判处有期徒刑12年。
这是一个反常重刑！就算拿到入世后中国也没太多先例。
台湾宪法公民有“言论、结社、出版自由”，可柏杨却因言论判重刑12年。
今天的台湾无疑是中华文明之光，可50年前的台湾一样离文明的人间很遥远。
天底下的专制政权都一个德性，无论姓国姓苏都是一根两胎。
蒋介石晚年的台湾经济腾飞举世瞩目，为亚洲四小龙之首，但公平自由并没有步经济发展后尘与时俱进，相反还在经济光环下玩起了大倒退。
我们没必要因为今天台湾的光华而美化50年前经济腾飞时的台湾。
台湾当局之所以毫无顾忌判处“仅仅是发了篇漫画”的柏杨12年重刑，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柏杨那时千夫所指众叛亲离，违宪重判不会引起社会舆论反弹。
一个人千夫所指众叛亲离不等于他真个恶贯满盈！一个不合主流被全社会误解嫉妒的大好人也容易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古希腊雅典的哲学天才苏格拉底也曾千夫所指众叛亲离，被雅典公民大会叛了死刑。
上世纪五十年代的农民地主，多数都没干过太大的坏事，几乎个个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金龙武侠小说《天龙八部》主人公乔峰的道德境界无人能及，也一度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飞骏之所以爱看金庸的武侠小说，就因为在刀光剑影的武打彩台上，真实再现了中国主流社会的阴暗基因。
柏杨虽然是“中国人的良心”，但并等于他从小到老都是道德完人。
从小到老的道德完人根本就不是人！而是寺庙里供人朝拜的泥塑木偶。
那些为人类文明作出巨大贡献的英雄俊杰，青少年时期往往很调皮很恶作剧。
柏杨就是一个“问题少年”，上过不少学校可没拿到一纸文凭，为了上大学不惜造假学历，结果被教育部永久开除学籍。
“问题少年”长大后一样能升华为英雄俊杰。
全世界文明人公认的道德完人华盛顿小时也是个“问题少年”。有天父亲给他一把小斧头，他一转身就把家门口好端端的一棵樱桃树给砍倒了。
五十年前的台湾一样有不少带鱼式文痞，在“大力水手事件”后奉旨拿柏杨的少年大做文章，说什么你柏杨不是开口闭口要“真话真相”痛恨“造假”吗？难道忘了自己当年造假文凭被教育部永远开除的光荣往事了？
如果仅仅是曾经的“问题少年”还不至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柏杨的婚姻也让台湾主流社会羡慕嫉妒恨！
“大力水手事件”那年，柏杨已经结过四次婚！四任妻子分别是艾绍荷、崔秀英、齐永培、倪明华，现任妻子倪明华则是柏杨的学生。
抛弃留守大陆被政治海峡永久分隔的前两任妻子艾绍荷、崔秀英在台湾人眼中情有可愿；功成名就时抛弃台湾发妻和美女学生“老牛吃嫩草”，就只能让台湾主流社会羡慕嫉妒恨了。
好在柏杨和倪明华婚后十年恩爱，世人多健忘怨谤渐远，十年过后柏杨的“恶名”在台湾人眼中总算成为不可思议的往事。
“大力水手事件”发生后，台湾的带鱼式文痞又开始兴风作浪，不厌其烦炒作柏杨的婚姻旧事，重新煽起了台湾人心中的羡慕嫉妒恨。
台湾的阴暗势力则见缝插针做倪明华的思想工作，十年恩爱的丈夫慢慢在她眼中丑化成了喜新厌旧不负责任的风流浪子。
柏杨终于在台湾千夫所指众叛亲离。
真正懂他信他的人寥若晨星且多在海外。
一个千夫所指众叛亲离的异议作家，专制权贵迫害起来自然无所顾忌不怕违宪。
…………
柏杨进了看守所后，夕日的亲友同学没一人前来探监，要么认定他完了不值得交往；要么因害怕受牵连明哲保身。在一个被权钱吞噬良心的专制社会，为民请命的政治犯是比贪官强奸凶杀犯更为恐惧的不祥之物。
他挚爱的妻子倪明华开始还每周探视一次，没多久一月一次，半年过后三月不见踪影。
他担心妻子被当局迫害，心中的牵挂如刀锥心，一次又一次向狱警发出玩命般怒吼。
他终于没有等来挚爱的妻子，但等来了爱妻熟悉的笔迹，一份她亲笔撰写的“离婚申请书”。
一向自诩铮铮铁骨宁折不弯的柏杨瞬间崩溃了！
倪明华有一个睿智的父亲，得知女儿要离婚时老泪纵横：
“孩子，你不是对柏杨失望，是你想逃避了，但你这一逃避会要了你丈夫的命。十年前你因崇拜柏杨刚正不阿的文胆风骨，不顾年龄悬殊以身相许时，就应该明白会有今天的大难。你既然作出那样的选择就得对自己的选择负责。那时你不顾老父的忠告，一意孤行和柏杨私奔，害我在亲友面前抬不起头来，你不是一个好女儿！今天你丈夫身陷囹圄众叛亲离，你是他全部的精神寄托，这时你却“受不了”要离开他，你也不是一个好妻子！一个心中无父无夫的女人，你还能逃到哪里去？回头吧孩子，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倪明华最终没有听从老父的忠告，在柏杨风雨飘摇的身上刺上了最后一刀。
这一刀果然要了硬骨头柏杨的命。
柏杨在“离婚申请书”上签名后就开始绝食。
几乎所有人都认定他的绝食是向迫害他的当局抗争；只有他自己明白他是真的想死！
他不只对台湾的芸芸众生失望，同时也对自己失望，认定没有理由再活下去。
倪明华是他不惜舍弃一切既得利益选择的，为此丢了众星捧月的职位还被任教的大学开除，今天被抛弃还能怪谁呢？
他当初象很多大学教授一样，一时冲动和崇拜他的女生鸳鸯戏水，事后女生含泪要他负责，而多数和他有过同样风流韵事的官员教授都不会负责的。
柏杨毕竟是柏杨，他决心负责，哪怕因此和整个社会作对也要对依赖爱慕她的女生负责！
没想到这一负责成就了今天的决绝！
一个宁折不弯的硬骨头男人，外来的力量打不垮他；只有内在的自我否定才能打垮他！
柏杨终于被自己打垮了。
这一绝食就是21天！
蒋介石的监狱一直延续了《红岩》里的光荣传统，不粗暴剥夺犯人的“绝食权”，只用美食诱惑绝食者，不会像苏俄监狱那样给绝食犯人强制灌胃。
柏杨21天真个粒米未进！
普通人绝食21天，很少有人能够活下来。
可柏杨还没死，他是一个虔诚的基督徒，是上帝的选民，在没有完成上帝交付的使命以前，上帝不会让他死。
在柏杨绝世孤独万念俱灰的时刻，上帝派“天使”来拯救他。
21天柏杨来到了地狱的边缘，睁开眼睛看一眼最后的人间，没想到看到了一位真正的“天使”。
他看到了一个女孩的脸，脸上挂满了晶莹的泪珠，比世界上所有的珍珠都美丽动人。
柏杨以为自己来到了天国，伸出右手在左臂用力掐了一下，好痛！
原来他还活在人间。
那个满脸泪珠的女孩实实在在蹲在柏杨的身前。
她是一个大学在读的高才生，文静美丽冰雪聪明，一个真正的“女神”！
上帝明白柏杨的弱点，那时只有“女神”才能拯救他。
“女神”的眼泪滋润了柏杨干涸如罗布泊样的心田：
下面是他俩初次相识时的对话：
“柏老师，好久没看你的新作了，我是读你的文章长大的，你不可以死，你要继续写下去。”
“我好累，不想写了。再说外面那些人也不值得我继续写下去。”
“你就算不想为他们写，也得为我写下去，我这个读者对你可从未变心的，你难道忍心把我丢弃到精神荒漠吗？”
“我已经不是先前那个柏杨了，我现在连自己都怀疑，成了一个没心的空皮囊，再也写不出象样的文字了。”
“你是柏杨，你行的！就算全世界的文人都倒下去了，你也一样能够重新站起来。”
“你真的相信我吗？”
“连柏杨都不相信，那我还能相信谁？就算全世界都在非议你，你在我心中也是最棒的！”
“我现在身陷重围四面高墙，不只是监狱的高墙铁丝网，还有世人的口水筑成的舆论高墙，再怎么努力也无法突围脱困啊！”
“你是柏杨！无论四周的墙多么高多么厚口水多么腥多么粘，你都能突围的！”
“他们怎么放你进来看我？”
“他们也不想你死，只是想教训一下你的傲气。他们因为李公仆、闻一多之死丢了大陆；不会再因你柏杨之死丢了台湾。台湾后面可没有退路啊。”
…………
柏杨活下来了。
柏杨还在继续写。
相比索尔仁尼琴笔下的苏俄监狱来说，台湾监狱还是有底线的。犯人有笔有纸有书看，政治犯也不和流氓强奸犯关在一起受后者的打骂凌辱。
所以台湾国民党能浴火重生。
柏杨的风骨也赢得了监狱看守的敬重，被安排在监狱图书馆管理图书。
柏杨利用这一难得的机遇博览史书，尤其是精读《资治通鉴》。
为了不让唯一信赖自己的“女神”失望，柏杨在狱中拿起了笔杆。
狱警给柏杨提供纸和笔，让他继续自己的创作。
“女神”定期前来探视，成为柏杨狱中文字的第一个读者。
柏杨在监狱写了三部宏篇巨著，八十万言的《中国人史纲》冠绝群伦！
《中国人史纲》就是柏杨专门为“女神”而写的！
柏杨出监狱那天，满以为“女神”会前来迎接，没想到望穿双眼也看不到她的影子。
随着柏杨恢复自由，“女神”永远走出了柏杨的生活。
“女神”是为唤醒柏杨而来。柏杨自由的那天，她的使命已经完成，继续承欢左右就难免画蛇添足。
“女神”和倪明华是一对镜像：前者播种文明，后者醉心收割。
一个真正的女神！！！
《中国人史纲》虽然有诸多瘕疵，如对商殃和秦始皇的反人类反文明专制没有深刻认识，没有冲破大一统思维，但仍是华人史界无出其右的伟大巨著。
1979年，也就是柏杨出狱的第二年，《中国人史纲》出版，在华人世界引起了巨大的轰动。
一个被世人完全淡忘的文学巨匠，不但被两千万台湾人重新仰视，也被12亿大陆中国人发自内心的崇敬。
十年前12亿大陆中国人还不知道柏杨的名字。
柏杨终于成功“突围”了。
1978年，柏杨和美女诗人张香华牵手，那一年他58岁。
这一牵手就是整整30年，直到柏杨生命的最后一息。
在张香华眼中，柏杨既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好丈夫，好男人；也是一个不怎么“自信”的大孩子。
在浪潮般“口水”的浸淫下，柏杨的“自信”也要靠遮遮掩掩来维持。
在相当长时间内，柏杨一直对妻子隐瞒了大陆的两个妻子，这在台湾很容易。
张香华自认“第三位”。
有天张香华意外发现了海峡那边寄来的两个包裹，这才发现丈夫在耍滑头。
张香华就是张香华，不愧是柏杨的另一半，对人性的弱点有深刻的同情。
她没有因此对柏杨上纲上线，咬定柏杨欺骗她，缠丈夫坦白交待还隐瞒了啥；而是幽了丈夫一默：
“我找高人给你算了一褂，说你命中有五位妻子，看来我俩走不到头了。”
柏杨满脸通红：“你就是第五位！”
…………
2008年4月29日，文坛一代宗师柏杨撒手人寰。
全球文明华人悲不自胜。一度用唾沫星子淹死过他的台湾人也纷纷自发举行悼念活动。
他成为举世公认的“中国人良心”。
他创作了千年不朽的文学巨著，也经历了常人难以想像的大苦大痛。
一个能从大苦大痛中“升华”的灵魂，一定是一个不朽的灵魂！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