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中国五十年代,有过一段造神岁月,中共文人的造神绝技,亦空前绝后,而这一切都被遗忘,所以今日习近平、王沪宁想学都难,当年的造神颇善于借助传统和民俗,甚至拉上中华民族的母亲河黄河来垫背,而且有大师级人物助兴,我写《屠龙年代》,就提到巴金,然而不同的是,巴金他们经过文革生死历练,其反省之深刻,亦空前绝后,今日中国之万马齐喑,不幸早被巴老言中! 】
1955年7月18日,邓子恢在怀仁堂向全国人大代表宣布:「在三门峡水库完成以后,我们在座的各位代表和全国人民,就可以在黄河下游看到几千年来人民所梦想的这一天——看到『黄河清!』」
据当时的报导,人大代表巴金写道:「……的确『圣人出,黄河清』。我们已经看到『圣人』了。今天的『圣人』是党,是政府,是毛主席,是人民。」
有的代表甚至建议:待到黄河水清之日,在禹门口上立一块石碑,凿上「功在禹上」四个大字!
这种「水利大跃进」的荒谬,惊出了黄万里「忍对黄河哭禹功」的名句;而「功在禹上」的梦呓,一如河北徐水「小麦亩产十二万斤」、全国钢铁卫星放到日产五万八千吨,大概唯有标志一个荒诞时代的荒谬程度,才有流传下去的意义。
黄河四十六级开发
《邓子恢报告》(1955年7月18日全国人大一届二次会议),是一个「人定胜天」的奇异文本,大约是党内秀才与党的「水利内行」合作产物,其中蔑视古人、抛弃传统的激进态度,毫不奇怪,有趣的反而是治黄方略由「疏」转为「堵」(上拦),一望而知,乃是黄委会主任王化云的方略,加上苏联的技术工程手段而已。他说:
『禹的这种伟大的抱负,至今还激动着人们的心。 ……但是一切过去时代治理黄河的人都没有能从根本上解决黄河问题。这是因为他们限于社会的条件和科学的、技术的条件,只是想办法在黄河下游送走水,送走泥沙。禹「凿龙门」「疏九河」的神话,表示送走水、送走泥沙的想法和做法是很古老的。潘季驯提出的「筑堤束水,以水攻沙」的著名口号,也仍然没有超出这个范围。
但是事实已经证明,水和泥沙是「送」不完的,送走水、送走泥沙的方针是不能根本解决问题的。在今天的科学的、技术的条件下,我们人民政权如果还沿用这个方针来治理黄河,那就是完全错误的了。我们今天在黄河问题上必须求得彻底解决,通盘解决,不但要根除水害,而且要开发水利。
从高原到山沟,从支流到干流,节节蓄水,分段拦泥,尽一切可能把河水用在工业、农业和运输业上,把黄土和雨水留在农田上:——这就是控制黄河的水和泥沙、根治黄河水害、开发黄河水利的基本方法。 』
黄河将被改造成一条「梯河」,今日已不可想像了,但却不妨碍它已蔓延在中国的文本里,下文引自一本叫《黄河》的小册子,中国水利水电出版社1998年版本。
『在黄河干流龙羊峡以下河段,布置了46座梯级枢纽工程,共利用水头2111.5m,总库容997.7亿m3,发电装机容量2157.9万kW,年平均发电量1048.2亿kW•h;淹没耕地23万hm2,迁移人口99.38万人。
其中龙羊峡、刘家峡、黑山峡、三门峡4座大型水库是调节径流、拦蓄洪水和泥沙的综合利用工程,其余42座都是径流电站或灌溉壅水枢纽。规划选定三门峡、刘家峡2座特大型综合利用水库和青铜峡、渡口堂(即三盛公)、桃花峪(即花园口)3座灌溉壅水枢纽为1967年以前兴建的第一期工程。
规划中也提出支流修建24座水库,其中多数为拦沙水库;第一期先修建15座水库,其中多数是用来拦截进入三门峡水库的泥沙。规划中对水土保持工作提出的工作量很大(各种治理措施的总面积约26万km2),并要求在短期内完成。
规划指导思想的一个显著特点是在干支流上节节蓄水、分段拦泥,把黄河改造成「梯河」,即充分利用了水能资源和水资源,把黄河泥沙全部拦在干支流河道中以及沟壑中,企望下游河道成为清水河流。 』
「梯河」远未建成,黄河已然「断流」。仿佛是一种二律背反,「新中国」的治黄,始于洪水恐怖,竟荒诞地走向缺水。 1997年黄河断流226天,三百天无水入海。万里指示:「要从龙头、龙尾把水关起来。」这颇像「计划经济」,一管就死。黄万里1999年批评说:「由于1962年起上游修了三四个水库,单说龙羊峡库量就达200亿多立方米,中下游小水库有几十个,水土保持几十个,它们的蓄水量和灌溉用水量,将各用去300多亿立米水,则黄河原来的平均年流量580亿立米,当然自1972年起会全部用光……。」
谒见巴金
正是为了这部《五四》,我们才有韶山之行,并且进了「滴水洞」。照我在剧本里的设计,这次我们要好生说说「文革」这档子事,去捕捉留在历史中不肯泯灭的那些镜头,如北京师大女附中的女生们活活打死校长卞仲耘 、老舍 跳太平湖、傅雷 和邓拓 的自杀;而我最神往的,是去上海采访硕果仅存的巴金,听他谈「为什么文革把人变成兽」、谈「建立一个文革博物馆」 。
1988年岁尾,《五四》摄制组离开安徽绩溪,经宁国、广德、宜兴、无锡、苏州,深夜抵达上海。 12月29日晚上,上海《文汇》月刊报告文学编辑嵇伟,陪我赴武康路113号巴金寓所。事先我已托她,通过《收获》主编、巴金的女儿李小林探试,可否采访老人。
李小林后来通知她,巴老听说是《乌托邦祭》的作者求见,就答应了。我们进寓所,李小林不在,是巴金的儿子李小棠应门,他领我们走进一间很宽敞的客厅,巴老坐在一张轮椅上。我向他请求电视采访谈「文革」,他答应了,但他却问我《乌托邦祭》怎么写的?然后他看着我,反覆说一句话:
「要看老百姓怎么想,要看他们愿意怎么样。」
我当时没听懂他这话的意思,所以也没回应。事后,时间隔得越久,这句话的意思越清晰。老人的苍凉、深刻,竟是我们难以望其项背的。中华民族的命运,只能由大多数老百姓来选择,即使所谓「民主」,也不过如此。如果大家选择遗忘、忍受、苟且,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摘自《屠龙年代》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