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全国高考启幕,今年共有考生1291万名,录取率约三成,所以注定800万人落榜;而大学毕业那一头,还等着一个就业难,2023年超过1100万毕业生进入就业,市场压力空前,世上没有哪个国家可以安置一千万大学生,他们在中国早已不是香饽饽,中国经济下行,科技进步也减少职业,习近平只好号召「上山下乡」,他的理由跟当年老毛不一样。据说传统中国优越西方的,是科举制度,而文革后邓小平恢复高考,被视为一桩善举,如今千军万马过独木桥,怪人口因素还是经济因素,中国的难题般般棘手。三十年前我和张敏写了一篇《圣神忧思录》,那时只是忧思教师的贫困化,中国现代化以废科举而始,文革中毛泽东也废了所有学校,两者之间找不到因果关系,而今日中国教育和学校弊端无数,也没人理得清,三十年后中国发达了,教师这行业据说也「富」起来了,收费让家长头皮发麻,然而就业成为新的忧思。 】
儿子六岁了。
想到这只知贪玩儿的小子从此就要背上书包这副「枷锁」,我不免心头有些黯然。是人都得经过这座文明的炼狱,我是懂的。然而,出去跑了一阵入学的门路才知道,我对如今北京城里上小学的艰难,竟同傻乎乎的儿子一样浑然不知。
燠热的七八月呵,不仅对高考生来说是「黑色的」残酷,对于那些从「十月怀胎」起就一往情深地进行各种名堂的胎教的年轻父母们来说,也是焦灼甚而可怕的。
年年每逢此刻,在教育神殿的门槛前,匍匐着数不清的颤悸的心。
似乎只在这一刻,这殿堂的神圣才是无以伦比的。
我也到了该领儿子朝它跪去的时候啦!
恍惚间,当年父亲牵我第一次上学的情景朦胧浮现,记得我蹦蹦跶跶地窜进校园,那校门好象平常极了。
如今轮到我们这一代领儿子去进哪家校门,就非同寻常了。它不仅将决定孩子今后的命运,而且仿佛还关系着家长的荣辱——学校是分重点非重点的,这区别似乎是宿命地把往后的前程、等级、贵贱都在这一次选择中基本敲定了。每一位年轻的家长都深信,给孩子挑一所「重点」就象他们自己重新选择一次人生。但恼人的是,决定命运的关键,偏又不象高考生那样可以硬碰硬凭成绩分优劣,而是由户口决定的——学龄儿童按户口所在地划片就近入学。于是早在每年一二月间,北京城里便有一场转户口的风潮悄然开始了。
这真是一幕充满机智、狡黠乃至谎言伎俩的滑稽戏。偶闻其中一鳞半爪,便叫我为之恻然。
有「先见之明」者,早在腹中成胎之际,便把户口落进亲友家中,待孩子生下便拥有了“片内”户口,于是就象前清吃「铁杆庄稼」的旗人似的无忧无虑了。
「片内」有亲戚的主儿其实不必这等性急。待孩子长成,再同亲戚去换房站办理户口和住房证的交换手续,但并不搬家,「片内」户口照样垂手可得。
只苦了「片内」无亲无友的了,那就得付出些代价。 「片外」某君以40平米住房换了「片内」27平米,在寸土寸金的北京城牺牲13平米的住房去换个孩子的「重点户口」,虽说亏得狠了些,也是情愿的。
还有更惨的。黄城根南东路口有个售货员,为挤进「片内」,百般换房,不料换了一家住私房的,他把公房让出,那边却不准他再进私房,最后竟落得在「片内」一个门洞里栖身。可怜天下父母心呵!
真换房的、假换房的、认干亲的、假离婚假结婚的。北京人什么招术想不出来?一位母亲领着孩子到某重点小学哭诉,孩子他爹惨遭车祸身亡,只好寄养姨家,虽无「片内」户口,学校怎忍推出?入得学来,那孩子才说:「我爸活得好好的。」
自然,这些都还是平民的招术,有的人是不必要这些雕虫小技的。可户口对老百姓来说,却非同小可,乃至某单位因施工将大门改在另一条街上,竟引起轩然大波——门牌的移动,立即发生划片归属的变异。
也自然,重点小学的教师们是深知其中奥妙的。每年二月后,需得挨户核实户口和人头,近年来也不得不学点福尔摩斯的本事。每当招生季节随着酷夏来临,重点学校门前便车水马龙,水泄不通。教师们都作好充分准备来迎接这一年一度的灾难和「战争」。家长们围着他们央求哀告,哭的、吵的、闹的、作揖的、要下跪的、摔户口本的、赖着不走的。人们把一颗颗滚烫的爱子之心蘸着辛酸的泪水捧给他们,也用各种精心编制的甜言蜜语、许愿承诺、捶胸顿足、瞎话谎言来浸泡他们、软化他们、激怒他们;右邻左舍的各种关系户、菜店、房管所、派出所、煤气站、副食店、居委会等等,也都蜂拥而至,来索还对他们预先支付的种种人情、照顾和恩惠……。
断不清的官司又移交到区教育局。家长们便又一拨儿接一拨儿朝那里涌去。局长象个见不得人的「通缉犯」,出出进进戴一副墨镜,就怕被人盘问:「您是某局长吗?」一旦被人认出,立即陷入重围。人们把他堵在办公室里,不让他做事,不放他回家,有的索性把孩子往他怀里一推就走。孩子在院里撒欢儿,饿了渴了也来闹他。教育局成了幼儿园……。
教师和局长就是浑身长嘴也说服不了家长不要迷信「重点」,因为办「重点」的事实是路人皆知的。只是痴心的父母们并不知道,「重点」的承受力不是无限的,如此倾盆大雨地灌将进去,「重点」的优势便立即化为乌有。倘若大都市里那种在商店、地铁、公园、车站等等到处叫人头皮发麻的拥挤状态一旦侵入宁静的校园,那么小学生上课这件极要紧的事,也只好象大街上挤车和胡同里排队上厕所一样讲究不得斯文了,这么一来,倒真的把重点非重点全抹平了。
其实,就在望子成龙的家长们正使出浑身解数拼命奔「重点」的今天,北京市各区教育局却都在那里为绝迹多年的小学二部制终于不可避免地要大面积卷土重来而一筹莫展呢。计划生育部门已经发出警报:从今年开始,建国后第二次生育高峰人口开始进入小学。也许,它就象一场陡然涌来的洪峰,会将大地上所有的河道、沟渠、洼地全都涨满、挤裂、弥平……。
西城区目前在校生四万五千余名,未来三年内将以每年一万名的幅度递增,到1990年预计要猛增到七万名。眼下提前开始扩建校舍的学校已经借用别处教室实行了二部制。而对大多数学校来说,无论新建扩建,还都既无资金又没地皮。
宜武区目前小学九百个班,到1990年将增加到一千四百多个班。那里教育局的同志惊呼:「我们是在毫无准备的条件下遭遇这个人口高峰的,校舍奇缺,师资来源枯竭,这学还咋能办好?」
专家们也把人口压迫教育的危急状况,列为中国未来教育十大危机之首。
每一个盘算着自己那个「小皇帝」的锦绣前程的家长,或许就象洪峰尚未到达前的江河两岸的一木一石,对快要降临的灾难是漠然置之的。中国人自古以来就虔诚地笃信着学堂神圣的教化功能和「师哉!桐子之命也」的信条,他们深信孩子只有送进去才会出息,他们把对未来的希望象赌注一样全都押在上面,决不去理会那些危言耸听之谈的。
我想,悲哀也正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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