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昨天端午节,一个名为「紫荆文化集团」的组织,晚上出动千架无人机,在维港上空拼出多幅「长辈图」,活动名为「紫荆花之夜」——留意香港市花是洋紫荆,紫荆花跟香港并无关系。据新闻说,这活动是由特区政府和中联办指导的。
我看了几分钟凤凰卫视的直播画面,发现那些劳师动众以无人机排列的文字,大部分是「巨婴化」中文,多看坏脑,例如玩食字的「万水千山『糭』是情」(「糭」用图像表示),打油诗句「希望写香江」,根本不知所谓。唯一可「赞」的,是没有用简体字。
当中比较值得谈谈的,是无人机排列出《离骚》名句「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我看的版本,写作「路曼曼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字面意思很简单:「前路遥远漫长,我要上天下地去寻觅。」但寻觅什么呢?现代人往往断章取义,泛指寻觅理想,但屈原的本意是很明确的。
屈原「求索」的对象,或说是「贤人」(见王逸注),或说指「贤君」(见朱熹注),都讲得通,总之就是寻找同路人——言下之意,表示他尚未遇到贤人贤君。或许你没想过,屈原其实是中国自古以来「高级黑」界别的第一KOL,这可能才是大家都纪念他的真实原因。
细心想想吧,古来志行高洁,被昏君害死的贤人数之不尽,但没一个像屈原那样被永远怀念,连死忌也变成法定假期。屈原之前,忠臣代表人物是关龙逢和比干,他们不是自杀,而是因为正言直谏,惨被昏君杀害,比屈原死得更冤枉,但大众不纪念他们。
就算同样投水而死的忠臣,前有伍子胥,后有陆秀夫,还有一个今天大众都忘了的彭咸。谁是彭咸?就是「跳江界」祖师爷爷! 《离骚》写得清清楚楚:
「虽不周于今之人兮,愿依彭咸之遗则。」
(我不能苟合于今人,只求追随彭咸的遗法。)
「已矣哉,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怀乎故都?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
(算吧!国家没有人了解我,又何必怀恋故都?既然没有人可以和我一起施行善政,我不如跟着彭咸去吧!)
原来彭咸是殷商的贤大夫,谏其君不听,投水而死。屈原自杀,只是模仿彭咸而已。看懂了吗?如果大家纪念屈原,真是因为他忠君爱国,有高尚情操,那是不是纪念祖师爷彭咸会更合理呢?
由此可见,中国世世代代纪念屈原,根本不因为屈原贞忠爱国,而是基于另一原因——他懂得写文章,且写出历代中国士人的心声。关龙逢、比干、彭咸等人,均无文字传世,而屈原则把自己被昏君疏远、遭小人诽谤,最后沦落天涯的悲剧,化成美丽动人的文字,二千多年来comment、like和share的人多不胜数。
一世人流流长,你总会碰到几个人渣。为什么《离骚》历久不衰?因为像楚怀王、顷襄王般的昏君(或老板)、如上官大夫、靳尚、子兰、郑袖般的小人(或同事),在中国各行各业(尤其是官场)从不缺席。一篇《离骚》,道尽历代文人的愤慨、臣子的凄凉,自然引起大家深深的共鸣。
屈原,说穿了就是官场失败者的KOL。失败,自然生怨,所以《史记》说:「屈平正道直行,竭忠尽智以事其君,谗人间之,可谓穷矣!信而见疑,忠而被谤,能无怨乎?屈平之作《离骚》,盖自怨生也。」《离骚》主题不是「爱国」,不是「忠贞」,而是像司马迁所说,只是一个字:怨。
屈原的成功,不独在于他为历代官场沦落人发声,更在于他擅长用「含蓄」的方法讥刺,骂了昏君也不会招致杀身之祸。例如屈原总是恭恭敬敬以「灵修」两字代指君主(即系嗰个成世都畀人呃慨人渣磁石楚怀王)。
但「灵修」是什么意思呢?直译就是「明智如神,富有远见」,这称号根本是「高级黑」啊。要骂昏君是离地的白痴,屈原会这样说:
「怨灵修之浩荡兮,终不察夫民心。」
(我只怨神机妙算、有大局思维的圣上,无思无虑大而化之,始终不察见民心。)
老子说:「国家昏乱,有忠臣。」屈原的美好名声,是建立于楚王的负面形象之上的。如果没有《离骚》,今天谁记得楚怀王、顷襄王?从一个历来无人说破的角度看,《楚辞》很大逆不道,因为它的本质,就是将楚怀王父子钉上耻辱柱的文宣,煽动千秋万世的中国人,永远憎恨那两个疏远屈原的昏君。
为「国家安全」着想,我一向反对纪念屈原。然而特区政府和中联办指导的「紫荆花之夜」,偏偏展示「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莫非暗讽当今领导人是昏君?我好嬲,我真系好嬲!
(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