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桑榆 好文大家看 2023-06-14 07: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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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食堂的兴办,使农民变得家徒四壁,瓮无粒米,只有仰仗大食堂的供应维持生命。而由于基层干部对粮食产量展开吹牛浮夸竞赛,上级按照基层虚报的产量,从上至下,层层逼粮,农民收获的粮食,大部分被强迫卖了征购,留下的粮食远远不够度过冬春。

农民吃起大食堂

总铺距黄泥铺很近,父母有时去看祖父,我便随行,有时放假,我也一人步行前往。

有一次,我到三叔家去玩,到了中午,三婶竟不做饭,从锅屋黑黢黢的墙洞里掏出几个大碗和一把筷子,对我说:“大侄子,走,跟我吃大食堂去!”然后将碗筷分发家人,祖父、三叔、堂妹和我,人手一个。我不知大食堂怎么个吃法,不禁好奇,分得碗筷,便兴匆匆随三婶一家人出了门,向大食堂进发。

大食堂在小街南头,三间草房,内无隔墙,成一大通间,里面摆着几张八仙大桌和几张小桌,拐角有一大灶,灶上有铁锅两口,铁锅之大,可以煮下一只全羊,或一头百余斤的整猪。八仙桌上摆着大盆,盆里盛满饭菜。这种盆外侧无釉,为土黄色,粗糙如瓦,其内涂釉,为火红或桔黄色,颇光滑,家乡人因色取名,称其为“黄盆”。那时尚未发明塑料用品,虽有搪瓷盆,但因价昂,农民多不用,家家都用这种赚价的黄盆,用它和面、盛粥盛菜,也有用其洗脸洗脚或当尿盆者。

来大食堂吃饭的人,清一色手拈大碗,其形其色,与三婶家的碗相似。这种大碗的容量,是现在的饭碗两三倍,故称“海碗”,色灰白,瓷粗釉糙,碗身很厚,虽不美观,但却实用,因而深为农民,特别是吃大食堂的农民所爱。我细看那一个个大碗,有的颇新,有的却豁口或开裂。开裂的碗,打着几个或长或圆的铁钯,陶瓷碗也能打钯,也让我感到新奇,后来我一听人说“没有金钢钻,别揽瓷器活”的俗话,便油然想起那打着铁钯的大海碗。

就餐者扶老携幼、三五成群,络绎而来。食堂屋小,不能尽纳,座位有限,转眼客满。后来者并不计较,将大碗盛满干饭,且要“堆尖”(即冒尖),再按上一勺菜,端到墙根或门旁,蹲而食之。门外墙根、树下,也有成排成团的蹲食之客,场面很是壮观。农民在家中吃饭,也爱端碗串门,或蹲在家门口墙根下,与邻人边聊边吃,谈笑间腹饱碗罄,故大伙坐不上座位,并不觉得有何不体面。按照乡下规矩,围桌而食,要分尊卑上下,你谦我让,不免拘谨,往墙根、树下一蹲,反而吃得舒服自在。

大碗的优势,在吃饭时得以充分发挥。一般食量,那一碗冒尖的干饭,可以吃饱,故吃饭时也就非常从容,不必吃着碗里,看着锅里。食量大者,也难吃下两碗,故聪明的人第一次只盛半碗,待饭吃光,再满盛一碗,这样就可免除肚子未饱,锅里饭菜已光的顾虑。他们当然没读过什么“田忌赛马”的故事,这一手只是吃大食堂得出的经验。

我记不清当时吃的什么菜,只记得饭是用大米和豇豆煮成,名为“豆糜子干饭”,其味颇香。因第一次吃这种干饭,故印象很深。

后来,我还吃过三婶从大食堂带回的白面大馍,个头之大,足有七八两重,即使是饭量大的成年人,也吃不了两个。

大办公共食堂、吃饭不要钱,时称“共产主义因素”,不但大食堂吃饭不要钱,街上的饭店吃饭也不要钱,本地人或他乡过客,均可入内就餐,饱餐过后,嘴一抹便可走人,以示农民已跑步进入了共产主义天堂,其景况之盛,可谓空前绝后。后来我研读历史时才发现,中国历史上只有隋炀帝在邀请蕃邦首领来朝时,曾有过外宾进饭店吃饭不要钱的诏令。

然而昙花一现,好景不长,随着大饥荒的来临,农民们别说吃干饭大馍,连稀粥都难得喝上。本来可以“放开肚皮吃饭”的大食堂,竟成索命之地。详情容当后表。

无粮为炊的大食堂

在城市,人们到食堂就餐,是出于自愿,但在乡村,社员们吃大食堂,却是出于被迫。

我未去淮南之前,曾在黄泥铺吃过大食堂,干饭大馍尽吃,且不要钱,给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回到家乡,我又见到了大食堂。但此时的大食堂,别说干饭大馍,即使是均溜点的稀饭也难得喝上了。

与我家一户之隔,就有一所大食堂,其内与黄泥铺的食堂大致相同,屋内摆着几张桌凳,拐角处有一大灶,且有很高的蒸笼。每到饭时,有的人家派一人拎着小桶或端着黄盆,到食堂打饭,有的人拿着小黄盆,将分到的饭在食堂就地解决。碗因容量太小,已无人再用,因为所谓饭,其实只是没几粒米的稀汤,稀得可以照见眼珠子,一人要喝上几碗,不如用盆省事。那稀汤的内容经常改换,颇为丰富,有山芋叶,有胡萝卜缨,有社员挖来的野菜,有上面拨给社员度饥荒的山芋干。有的山芋干已经发霉变质,烧出的稀饭味苦难闻,社员称之为“汤药”。他们虽然这么说,但无不将分到盆里的“汤药”喝得涓滴不剩。因为能喝到这样的“汤药”,也是幸事。饥民们有时也能吃到蒸馍,但这馍已不是麦面所蒸,而是用玉米面、高粱面、山芋干面或麸糠,与山芋叶、胡萝卜缨和成,又称“杂面团子”。

我此时见到的大食堂,只是以一两个生产队为单位,规模大不如前,黄泥铺大食堂的壮观场面,已不复见。尽管如此,每当开饭之时,仍很热闹。饥饿的人们生怕来迟了打不到饭,故一到饭时,便一齐拥至,在大灶前排队。前来吃饭的人,无不饿极,分到的稀汤,或坐或蹲,立即喝之,众口同声,呼噜噜作响。喝完了,还要把盆舔个净光。一个个面黄肌瘦,衣衫褴褛的人,以盆覆面,伸舌舔来舔去的镜头,真是惨不忍睹。但在当时,无论用盆还是用碗吃饭,吃完后都要舔上一通,人人如此,也就不觉得丢脸。若是现在,谁要是饭后舔碗,旁观者一定会笑他有病,因为即使是乞丐,吃完饭也不会再抱着碗舔来舔去。

社员为何不再家中做饭,而要去吃大食堂?既然大食堂糟糕到这种地步,为何还要办下去?我作为八九岁的孩童,当然无法知晓。若干年后,我查阅当有关大食堂的资料时,方才知其原委,晓其真相。

在当时,大食堂,是中央作为消灭家庭,消灭私有财产,跑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的一个重要措施而号召全国农村开办的。1958年下半年,河南省的一些地方率先开办公共食堂,至年底,全国农村开办公共食堂三百四十余万所,吃大食堂的人口达农村总人口的百分之九十。

兴办大食堂,既然是消灭家庭、消灭私有财产的重大举措,农民的私有财产也就必须充公。不但粮食、柴草、家畜家禽,都要集中到食堂,甚至连挖来的野菜也要上缴,家里的锅灶都要拆掉,桌椅板凳、炊具也被食堂征用。各家不准私藏铁锅,烟囱不准冒烟,由大队和生产队干部负责监督,日夜巡逻监视,登高瞭望,一发现谁家的烟囱冒烟,便破门而入,将其食品夺走,小锅砸烂。社员因为吃大食堂,一些地方干部命令社员把家里的铁锅、铁勺、铁饭铲等等铁器,都被搜缴炼钢,社员即使想偷偷开小灶,也无炊具。

有些地方为了建设“共产主义新村”,把分散的农户或小村庄拆掉,而“新村”一时又建不起来,只好把一个个家庭拆散,命男女分开居住,以营、连为单位,实行军事化管理,真正消灭了家庭。这些“大家庭”,当然也无法私自做饭以填塞饥肠。

大食堂的兴办,使农民变得家徒四壁,瓮无粒米,只有仰仗大食堂的供应维持生命。而由于基层干部对粮食产量展开吹牛浮夸竞赛,上级按照基层虚报的产量,从上至下,层层逼粮,农民收获的粮食,大部分被强迫卖了征购,留下的粮食远远不够度过冬春。等到大食堂无粮下锅,外出逃荒又被严厉禁止,何况到处都闹饥荒,逃荒者又能逃到哪里去?于是农民们便彻底失去了抵御饥荒的能力,陷入了濒临死亡的境地。

但是,只要有一线生机,农民仍要做最后的挣扎,而千方百计寻找可食之物,便是活下去的唯一途径,于是人世间一切可食之物,都在人们寻觅的范围,以致饥荒年代的食品,五花八门,奇奇怪怪,让现在的年轻人无法想象。

注:本文节选自本人著作《历史并未远去》。十年前,这部三十万字的长篇纪实散文,曾被人民出版社拟作为重点书目推出。但该社两次送审,均未通过。故只能在电脑里沉睡至今。希望本人于有生之年,能看到此著得见天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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