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 DC.

7 9 月, 2024 9:42 上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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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宇文正从「联副」退休了。她其实叫郑瑜文,但是她把名字倒过来,当作做编辑的笔名,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叫我觉得好聪明又省事。我跟《联合报》和她的创办人王惕吾,其实有点渊源,就在于那本『民主中国』的出笼,最初只是王惕老对我个人的一个承诺,三十年前的1989年底,我应联合报之邀第一次访台,惕老即问我有何事他可帮忙?我便提出办杂志的请求。我的愿望,只希望办一份综合性的同人刊物,暂时避开「反对党」或「异见阵营」色彩,以利杂志进入大陆内部,惕老当即允诺,便于巴黎成立『民主中国』杂志社,每期稿子直送台北联合报排版印刷, 再将杂志寄送世界各地,成本极为昂贵。办这本杂志是我的流亡职业,后来又变成网络杂志,再后来我又将其转给刘晓波在中国编辑,直到他被胡锦涛杀死。扯远了。瑜文曾陪我去拜谒惕老墓冢,那是2013年夏季我应邀到台北做驻市作家之际,那天是她跟报社要了车,季季也陪我们一道去的,车往林口去,我想买一束鲜花而不得,只买到苹果,祭品必须单数,即五个苹果,我摆在幕前,鞠了三个躬。瑜文曾在她脸书上记载此事,2013/8/28,她的标题是『让青春嬉戏在墓门之外』。 】

他对我说,他把父母的骨灰撒在渤海里了。

流亡作家苏晓康来到台北,邀他参加文学沙龙朗诵会,他告诉我,很想到联合报创办人墓前致意。于是这个高温36度C的上午,由小说家季季陪同,我们搭乘报社公务车出发,来到林口墓园时,已近中午。我们在创办人墓前默祷后,烈阳下,苏先生并不急着离开,他对我说起,他的父母没有墓园,他把他们的骨灰撒在渤海里了。

他说的是《寂寞的德拉瓦湾》里提到的故事,我静静听着,没有提醒他,我其实已在书里读到过了。他的声音像他文字一样温暖,尤其是讲起家人的时候。眯眼看着阳光照在底下一座座灰色石碑上,我想起他书中引的一句普希金的诗句:「让青春嬉戏在我墓门之外」,那是他父亲给他的信中提到的诗句。我很少读一本他人的散文集,却那么不断地把自己的家庭、自己的人生交错混融感受过!

起点,也还是六四吧。发生天安门事件的前四天,五月三十一日,我的母亲离开人世,跟苏晓康的母亲一样,是走在家附近的路上,突然地倒下。路人把妈妈送到医院时已经不治。我们赶到医院,医生仍勉力抢救,其实母亲已经过世了。那天下着滂沱的大雨,妈妈什么都没来得及对我们说。紧急把大哥大嫂从德国召回来,那几日我们兄妹、嫂嫂、爸爸聚在客厅里,从早到晚,一边折着纸莲花,一边说着妈妈生前种种,有时哭,有时也忍不住笑,因为妈妈有时候真的很好笑。所有人都请了假,几天完全没开电视、没看报纸,与世隔绝般地反覆说着各自与妈妈的小事,好像这样说着,就能把妈妈的气味、音声挽留得久一点;而我们一家,很久不曾这样聚在一起谈天了。然后那个晚上,阿姨来上香,随口说起了天安门的事。什么事?我们面面相觑,二哥去拿起遥控器打开电视,赫然发现,电视失去了色彩!连电视都为我们的妈妈默哀吗? ──那几天,台湾所有的电视节目一律只有黑白画面。我们被电视上反覆出现的画面吸引了,那坦克车前一夫当关的男子……暂时忘掉妈妈过世的哀伤,我们专注看着那些新闻画面,议论纷纷了起来……

《寂寞的德拉瓦湾》里写到作者母亲过世后,父亲长期与在海外流亡的他通信,直到病故。这亦让我想起爸爸。我大学离家到东海念书,第一天,是妈妈陪着我搭火车去的。 「要吃饱,什么钱都能省,就是吃饭钱不能省!」这是妈妈的名言。但妈妈不曾给我写信,一封都没有,其实她能读小说,而且妙语如珠,只是没信心动笔吧!爸爸则经常给我写信,我在东海时、我在美国时。爸爸不像苏晓康的父亲是高级知识分子,能引普希金的诗,爸爸只是一个深爱女儿的人,十封信里,有十封要我注意身体,「妳从小弱不禁风……」我在LA时读到爸爸第一封信就哭了。其实我没有弱不禁风,但在爸爸心中一直如此。

十年前,我得了乳癌,亲友都知道了,只不让爸爸知道,虽然不严重,但他若知道了,会得忧郁症吧!他太疼我,一定无法忍受,而母亲是乳癌过世的。

发现病征纯属偶然,我在报社诊疗所办的健康检查,临时起意加检一项自费抽血检验,验血报告,有两项指数微幅超标,糖质抗原CA19-9、肿瘤抗原CA15- 3,医生告诉我,得去大医院进一步做腹部超音波和乳房检查。而后,我的生活便整个进入震荡期。

腹部没问题,乳房须看一般外科。台安医院的蔡医师为我做超音波检查,发现了肿瘤,接着做细针穿刺。穿刺时他立刻便觉察不对劲了,因为肿瘤的质感较坚硬,如果是良性脂肪瘤或水泡,会很有弹性。他说:我给妳送最急件化验,妳坐一下,四十分钟结果就会出来。这一位我素昧平生的医师,仿佛对自己亲人般焦急。四十分钟后,他把我叫进去,告诉我,发现不规则细胞,要马上排手术,先做切片检查。我掏出记事本查询,他的表情明显在说:愈快愈好啊,妳还管其他的事吗?可我真的一大堆事啊! 「明天真的没办法。」「那就后天早上。」好吧,后天早上九点半,我在记事本上写下来,才赫然发现,后天正是我的生日。

切片手术只有局部麻醉,我是完全清醒的。医生问我:「紧张吗?」我点头。他要助理放音乐给我听。音乐出来,是我不太熟悉的流行音乐,那几年我很少听流行歌,医师遗憾忘了叮嘱我带一片自己喜欢的CD来,他自下断语:「这个音乐妳一定不喜欢!」我愣了一下,如果早早告诉我,那么我会选择什么音乐呢?也许是巴哈G大调奏鸣曲BWV1027吧。那是大提琴与钢琴的对唱,不需要CD,我的脑海可以自行演奏,那大提琴的低音,像蝴蝶噗噗拍翅,在水上回旋,钢琴的琤琮是那流水……

「瑜雯小姐……」我沉默下来,医师大概以为我非常忧虑吧,和他的助手两人开始东拉西扯如说相声,问我的工作、丈夫的工作、小孩的个性……问我哪个大学毕业?东海啊?他俩齐声大赞东海校园之美。听到我在联合报工作,说起报业的冲击,两人急忙撇清,「我们都看联合报!我们从来不看苹果!」我终于噗哧笑出来。他们无非是要让我忘却手术这件事,可我却老打断他们,「脚上为什么要贴一片金属?」「那是导电用,等一下用电烧法,可以让妳少流一点血。」

「你们现在在做什么?」这是我不断提出的问题。 「现在我闻到的味道,是自己的肉燃烧的气味吗?」助理医师回答我:「是啊,妳闻到了。」

医师顺利取出那颗嫌疑犯──是相连的两颗小肉瘤,上头还沾着前两天穿刺造成的淤血,医师拿给我看,我瞄一眼,他便拿开了。我看着他拿走,知道这一小颗肉瘤即将送去化验,并对我做出审判。

隔天一早,又坐在外科门外等候。护士喊我的名字,交代说:「请妳先生一起进来。」听到这句话,我立即知道绝非好消息。先生陪我来聆听审判,但我们事先没有讨论、没做任何预测,他也没表现恐慌,听到后只是表情凝重。

医师以八个字做为他面对我们的开场白:「一则以喜,一则以忧。」他在纸上写下「原生癌」三个字,然后把「癌」这个字圈起来,说:「忧,是因为这个字;喜是因为,这是零期的癌症,在处理上比较单纯……」六天以后,我将再动一次刀,做局部的切除手术。

那个周末,家人给我过生日。许愿时,我最后一个愿望没有说出来。孩子说,我知道妈妈许什么愿! 「我许什么愿?」「妳希望开刀的时候不会痛!」我笑了,我的宝贝才六岁,暑假过完即将成为小学生,我怎么能生病呢?我不怕痛,我的愿望只是:请给我时间,我一定要陪伴这个孩子长大!

《寂寞的德拉瓦湾》里,苏晓康写出对孩子深深的怜惜,「车祸里最吃亏的人是苏单。他失去了最疼他的妈妈,而且是在他不可复返的年龄段……」车祸重创的傅莉躺在医院,他则每天跑医院,临走前留张纸条给孩子,十四岁大的苏单几乎是自生自灭的活下来了……我读到这里,不觉颤栗起来,如果没有那次临时起意的抽血检验,这个肿瘤,几年下来,将在我身体里如何张牙舞爪,如当年对妈妈的身体呢?那么,这个纯真快乐的孩子,人生将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傅莉也曾面临乳癌的威胁,书里写到她某次体检发现右乳「有什么在生长」,须作切片检验。那时她的复健情况刚刚学会走路,新的阴影到来,苏晓康心情黯然,整个人陷入恍惚。我想起自己在等待审判的过程里,除了恐惧不能好好陪伴儿子成长、怕他失去母爱;对丈夫,则隐隐有一份抱歉,怕不能白头到老、怕我的病痛让他不能专注工作,还有一种自己即将「不完美了」的抱歉。我想起那年,我到衡阳路寻觅一顶适合的假发,要给化疗后掉光头发的妈妈,如今,我不确定自己即将失去些什么?

手术前一晚,沐浴时凝视了自己的身体许久,我不应该太在意肉体的,到底是十四、五岁就读了《红楼梦》的早熟心灵啊。我也想到两个哥哥的毒舌,一定会合唱似地说:「反正也没差呀!」啦啦啦,我想着甚至微笑起来,笑出一串串眼泪。

我们从墓园瞭望,苏晓康讲起当年创办人对他的支持。我想,报业的黄金年代,创办人支助的各方杰出人士必定不在少数吧,而能至今念念于心者,仍令我十分感动。

爸妈的墓园也有旷远的视野。那年,雨后的早晨,我们全家扫了墓,二哥捉知了给孩子们,我看着远方,轻轻哼唱罗大佑谱写的徐志摩的〈歌〉:「当我死去的时候,亲爱的,别为我唱悲伤的歌……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淋着雨也沾着露珠……」还未蒸散的雨珠温柔地挂在树梢,啊,谢谢爸爸妈妈,让我今生能够拥有,并且付出爱。

今日阳光灿亮,回忆从墓门之外匆匆驰过…

 

附:宇文正:

〈再会啊,亲爱的联副! 〉
虽然八月十五日退休,但今天是最后一天上班。一到报社,便开始拆礼物,有同事还特地带了相机来帮我拍照留影。
下午两点开了最后一次副刊会议,然后我照样看一些版,签了一些公文,写了一些信,没写完的,慢慢再继续奋斗。晚上同事们订了餐厅「欢聚」(咦?),大家离开时,刻意让我去关冷气、关灯,还帮我录影。
快乐吃饭(真的是欢聚!),中间去上洗手间回来,啊,桌上多了蛋糕和一束美丽的花。一看到花束上的文字我就笑了:

「亲爱的耶律主编:
谢谢这些年共度的时光,
毕业快乐!
副刊组敬上」

我想我真的是非常非常幸福之人。再会啊,亲爱的联副!再会啊,我亲爱的同事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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