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摘】 2024 年 9 月 6 日来源:思想坦克

第十一章 文化战争和资本

美国……一方面是一个承诺平等的国家,一片成千上万出身贫寒移民的机会之地;另一方面却是一个极度不平等的国家,尤其是在种族方面。

── 托玛.皮凯提(Thomas Piketty),《二十一世纪资本论》(Capital in the Twenty- First Century)

「是的,每一个失去的生命都太多了。」二○二○年四月的第一个周日,宾州匹兹堡的电台主持人温蒂.贝尔(Wendy Bell)对着她的脸书直播摄影机说,她的身体微微前后摇晃,显然充满被愤怒激发的能量。她的前面是一具广播麦克风,但她无瑕的古铜色化妆和不断对镜头做的手势,在在显示她正在录制社群媒体影片。

「是的,这就是重点。这就是我们想要表达的。但最终钱的问题归结为:『你会为了我们不到一%的人口而让美国和未来破产吗?』他们有许多人已经生病或年纪很大了?我不知道。」

贝尔对数十万个本来可能免于一死的人的犹豫态度在社交媒体引起强烈抗议,但也反映出社会上存在一股暗黑的紧张。由于疫苗仍然是个遥远的希望,而且医院在新冠病毒病例的重压下濒临崩溃,美国人已厌倦留在家里。企业蒙受收入减少的重创,川普和他的政府越来越无法容忍封锁,因为封锁抹除了他们渴望的经济进步,并把失业率推到大萧条的水准。在贝尔所在的匹兹堡地区,州长汤姆.伍尔夫(Tom Wolf)的名字已成为一个脏词,成为政府为遏制病毒而实施限制的代名词;地区杂货连锁店巨鹰(Giant Eagle)的购物者显然对要求手推车朝一个方向流动的规定感到愤怒;当地一家沃尔玛的工作人员大声抱怨必须戴口罩,只愿意把面罩掩在鼻子以下。

到了五月初,随着州和地方政府在部分限制措施仍然存在的情况下缓慢地重新开放,口罩演变成为一种强大的政治象征。美联社(Associated Press)和NORC公共事务研究中心进行的一项民意调查发现,七六%的民主党人表示他们出门时会戴口罩,而共和党人只有五九%。川普总统出现在多次公共活动没有戴口罩,违反了自己政府的指导原则,而到了五月下旬他还发表一则推文,嘲笑民主党总统候选人拜登戴了口罩。

「他是个傻瓜。拜登在CNN被问到这件事时说:「他以为这样表示有男子气概。」

随着疫情显然很难控制,卫生危机可能会持续到疫苗问世或更久以后,联邦、州和地方政府官员已开始计画如何安全地、或至少某种程度上安全地在病毒持续缓慢散播到社区时恢复正常生活的主要部分。四月中旬时,川普的白宫发布了「再次开放美国」的指导方针;纽约市正在设计一项分阶段重新开放的计画:「老饕纽约」(Eater New York)在四月下旬满怀希望地报导,餐厅可能被允许在封锁的街道上设置户外座位;乔治亚州已允许在四月二十七日恢复室内用餐。这些措施速度再快也难以满足许多人的需求。当密西根州州长格雷琴.惠特默(Gretchen Whitmer)延长该州的居家令到五月十五日时,数百名抗议者涌向州议会大厦,其中许多人没有戴口罩,有些人还携带枪枝。他们称这是「美国爱国者集会」,参加者大多是川普的支持者。群众的照片处处可见「让美国再次伟大」(MAGA)的鲜红色帽子,政府怀疑论和民粹主义已把矛头转向反对口罩。

新冠病毒加剧了美国社会的裂痕,在从那个似乎永无止期的春天逐渐进入第一波疫情的夏季中,这个裂痕带来了分歧和动荡。其中一些分歧是政治性的:民主党人经常强调病毒带来威胁,而共和党人则经常淡化它。另一些分歧则是经济性的:受过大学教育的白领员工在家工作,而蓝领员工则失业或担任曝露于病毒威胁的第一线工作。但那年夏天点燃社会大火的是种族问题。

到了五月,很明显的在公共卫生和经济结果上,黑人、西班牙裔和拉丁美洲裔美国人正悄悄承受最严重的疫情冲击。这些族群在疫情期间因感染病毒住院的比率,几乎是白人的五倍。二○二○年五月,黑人员工的失业率飙升至近一七%,白人员工的失业率则在前一个月达到峰值,约为一四%,但到五月已开始下降。这些差异只是长期存在的不平等的最新展现,这种现象在一个以机会平等为建国理念的国家尤其刺眼。美国的少数族裔更有可能教育程度较低、从事低收入工作、生活在医疗保健较缺乏的地方,这些趋势是由几个世纪以来的歧视和处于劣势演变而来的。在疫情之前的许多年美国就已出现一个残酷的现象,即黑人经常被应该保护他们的警察杀害,有时候抗议活动会席卷许多美国城市。

二○二○年五月二十五日周二的那九分钟,将让长达数世纪对不正义的抗议转变成一场更大规模的运动。就在这一天,明尼亚波利斯警方根据便利商店店员报案说有一名顾客以一张二十美元的假钞购买香烟,逮捕了四十六岁的黑人乔治.佛洛伊德(George Floyd)。一名叫德里克.萧文(Derek Chauvin)的白人警官跪压在佛洛伊德的脖子上直到他死亡,这桩慢动作的谋杀被以影片记录下来并在网际网路上流传。

第二天有数百名抗议者走上明尼亚波利斯街头,到五月二十七日,群众已在从孟菲斯到洛杉矶的主要城市游行示威。各种肤色和信仰的人们团结在一起,举着印有佛洛伊德遗言「我无法呼吸」的海报,这些画面和用木板封起来的店面与碎玻璃的照片,占据了社交媒体的主要版面。

抗议活动很快就成为另一条党派分界线,许多左派人士拥抱抗议活动,而一些右派则把它描绘为脱序的骚乱。五月二十九日,萧文因为弗洛伊德死亡而被捕并被起诉,同一天川普发推文称明尼亚波利斯的抗议者是「暴徒」,并警告说「当抢劫开始时,枪击就开始了。」这句话有种族主义的历史渊源,可以追溯到一九六○年代的民权运动,它因为美化暴力而遭到广泛的批评。

二○二○年「黑人的命也是命」(Black Lives Matter)抗议活动对美国来说是一个重要时刻。在一直缓慢演变以适应美国不断改变的联准会,这个运动标志了一个转折点。卡什卡里在整个社会运动震央的明尼亚波利斯的家庭办公室里,沮丧地看着事件的发展。长期以来,他为二十一世纪社会分裂的断层深感不安,其中许多断层既是经济性的、也是种族性的—事实上他苦恼到在几年前成立了一个机会与包容性成长研究所( Opportunity & Inclusive Growth Institute),以探索经济如何分配其利益。该研究所的大部分研究反映了联准会的十二家银行系统正在进行的研究,但卡什卡里特别积极地沟通正在发生的事,吸引新闻报导,和引发社交媒体上的讨论。

在佛洛伊德被谋杀初期的紧张气氛中,卡什卡里看到他周围城市的反应是震惊和悲伤,以及同情抗议者的愤怒,他决定在推特上谈论它。五月二十七日,他发表两个系列的推文谴责警方的行为。

「他们似乎在说:这就是我们被训练要做的事。我们被训练可以对黑人使用致命武力,如果他们死了,那是他们自己陷入这种境地的错。」他写道:「这显示出体制性的种族主义正被积极教导和强化。」

卡什卡里的声明将在随后的几天和几周内,成为全国政治左派和较温和右派的共识。但当人们还在思索发生的事时,一向稳重的联准会竟有一位决策官员说出令人震惊的言论。

联准银行总裁很少在公共场合对可能有争议的话题发表宣告性的立场。在过去几十年,央行基本上会回避热门的社会问题,尤其是带有党派之争的问题。一贯的谨慎并非偶然:当联准会被认为偏离它的跑道时,有时候会面临强烈的反弹。二○一四年叶伦谈论不平等现象大幅升高,并质疑「这种趋势是否与植根于我们国家历史的价值观相容」时,国会议员麦克.马瓦尼痛斥她过于政治化。

马瓦尼在二○一五年的众议院听证会上当着她的面说:「你已经管到你不该管的事情。」他还提高声量,戏剧性地强调他的愤怒。他的一位共和党同僚也指责她有政治偏见,说这个问题是民主党竞选的主轴之一。

叶伦以紧绷的声音反驳,说这是经济问题。

「我不是在发表政治言论。」她坚称:「我在讨论美国面临的一个重大问题。」

二○一五年的这次交锋变成头条新闻,并引发无党派的联准会在公平问题辩论应该采取什么立场的讨论,这显然是一个经济问题,但也无可避免的是一个社会和政治问题。卡什卡里在一些社会问题的评论上比叶伦更进一步,而其间只过了五年。虽然他作为联准银行总裁比她作为主席有更多自由,但这种鲜明的对比也凸显联准会在这段期间发生了多大的变化。

联准会作为研究的主要提供者,越来越把自己视为一系列问题的重要声音。更新、更多的资料使更深入研究种族、公平、教育和机会成为可能。而且越来越难以避免涉足政治领域:正如反口罩运动所凸显的,到了二○二○年美国人生活的几乎每一面都呈现出某种党派倾向。即便如此,佛洛伊德之死仍然是一个转捩点,它体现了联准会在全国性的平等讨论中呈现日益开放和重要的角色,并使讨论变得具体化。到了二○二○年,联准会有时候会在有歧异、但很明确的问题上站在政治左派这一边(例如联准会官员严肃看待病毒并主张戴口罩),但它从未在像二○二○年如此热门的种族等问题上大声疾呼过,平等的讨论和「黑人的命也是命」抗议就是例子。

卡什卡里在联准系统的同事纷纷发表各自的声明,谴责明尼亚波利斯发生的事或者支持黑人社群。旧金山的玛丽.戴利发推文称:「当人们保持沉默时,仇恨就会滋长。因此对我们所有人来说,利用这个时刻大声疾呼很重要。我们必须大声说,这是不对的。」拉斐尔.波斯蒂奇(Raphael Bostic)是当时联准会最高领导层中唯一的黑人,他写了一篇对抗体制性种族主义对经济和社会的健全发展极其重要的文章。他写道,这些事件「再次提醒我们,我们的许多同胞承受了这个国家机构的不公正、剥削和虐待的负担。在美国历史上,这种体制化

种族主义的例子处处可见」。

鲍尔本人在六月十日的新闻发布会谈到了这起谋杀案和引发的抗议活动,这对联准会内部许多向来谨慎的人来说是个大胆时刻。他说:「我想承认这些悲惨事件再次让人们关注这个国家存在种族不正义的痛苦……当我说联准会没有种族主义的容身之处时,我是代表整个联准系统的同事发言,我们的社会也不应该有种族主义的容身之处。」

联准会的许多官员显然试图展现道德领导力,但也有几位官员把话题带回央行本身的工作,从经济层面发表他们的言论。

鲍尔在六月的声明中表示:「每个人都应该有机会充分参与我们的社会和经济……这些原则指引着我们所做的一切。」

卡什卡里和往常一样,还更加直率。

「种族主义是现状的暗流。」他告诉《纽约时报》:「我们有很大一部分人口没有接受良好的教育,没有良好的工作机会,这绝对会阻碍我们的经济发展。」

二○二○年联准会的新基调反映的是务实的现况:尽管不平等可能带有政治色彩,但它已成为塑造和定义美国经济的巨大力量,以至于美国最重要的经济政策机构无法再回避此一问题。美国在财富和收入差距不断扩大的新镀金时代往往沿着种族界限割裂社会,资料不可避免地显示了这个现实。

典型的黑人劳工每周收入是典型白人劳工的八○%,而在最好的情况下,黑人失业率是白人失业率的两倍。长年的收入较低和在就业市场的弱势可能导致财富低落:二○一九年黑人家庭的净资产中位数约为三万六千美元,而白人家庭的净资产中位数约为十八万八千美元。

在黑人孩子出生前,这种分裂的经济现实基本上就已开始堆积。他们较有可能是资源较少的父母的孩子,而这可能表示亲子一对一时间减少,以及育儿上的个人关注较少。平均而言,黑人孩子在入学时处于劣势(通常比白人孩子入学时平均的情况差),而且随着他们的年级升高,这种劣势只会越来越大。上大学的黑人学生较有可能进入高学费但毕业率较低的学校,且远比白人学生更可能辍学。接着是实际的工作应征过程,据研究显示,少数族裔求职者受到不公平的对待:「看似黑人」的姓名接到回覆电话的可能性要低得多。

到了二○二○年那个动荡的夏天,种族问题已成为美国经济极为明显的分界线,但它还不是唯一的分界线。种族财富差距的扩大,在某种程度上与更广泛的分歧有关。在疫情爆发时,美国的富人与穷人之间已存在巨大且日益扩大的裂痕。

数十年来所得不平等持续攀升,而财富不平等现象甚至更极端。二○一九年,美国前一○%的财富拥有者家庭净资产(股票和房屋等资产减去抵押贷款等负债)为二百六十万美元,位于分布中间的家庭净资产为二十二万六千美元,而最底层二五%的人只有三百美元。这意味穷人每拥有一美元,富人就拥有八千三百八十美元的财富,相较于在一九九五年穷人每拥有一美元,富人只拥有七百一十八美元。

这些数字显示的是较温和的不平等,也就是你在小学或当地购物中心可以看到和感受到的不平等。如果把注意力集中在前一%富人身上,这种差距更是令人难以置信。二○一九年较贫穷的一半美国家庭仅拥有全国净资产(储蓄减去债务)的一.八%。根据联准会的数据,最富有的一%家庭持有约三一%,高于一九八九年的二四%。

联准会在收入和财富不均的演变过程中扮演了复杂的角色。在一方面,把种族甚至整体财富不平等主要归咎于联准会政策(尤其是量化宽松政策)的简化论据难以自圆其说。联准会的资产负债表从二○○八年开始迅速扩张,而至少自一九九○年代初以来,美国贫穷的一半人口拥有的国家财富比率就一直在稳定下降。尽管一些联准会批评者认为,造成财富不平等的是低利率,而不只是债券购买,但这也不完全符合现实世界的资料。财富不平等加剧的趋势仍在持续中,在多个经济周期中几乎没有中断,包括联准会持续一段较长时间的大幅升息周期。

尽管联准会的政策似乎不太可能成为财富不平等的主要或唯一因素,但这并不是说它根本没有造成任何影响。特别是大规模债券购买显然会因为促使储蓄者寻求较高的回报而推高风险资产的价值,这使得股票等证券的报酬率升高。富裕家庭往往把较多净资产投资于风险较高的证券等投资,因此有可能对富人较有利。富人也更有能力聘请顾问和基金经理人,帮助他们把握低利率时代的投资机会。而当投资人在低利率世界中寻求回报时,他们常能创造出新的经济模式,例如,华尔街协助把房地产市场变成了一个日益独特的资产类别:截至二○二○年,私募股权和其他投资基金定期购买、租赁或购买并转售房屋,不管是自己操作或是透过科技公司以演算法快速定价和买进有吸引力的房产。由于机构资金在某些市场加剧了买家的竞争并导致房价飙升,造成高昂的房价让许多潜在买家无力购屋,进而迫使他们租屋,并把每月的住房支出变为纯粹的消费而非投资。由于住房一直是美国中产阶级累积财富的主要途径,长期下来,这种情况可能使中产阶级和上层阶级之间的财富差距变得更加明显。

遗憾的是,要弄清楚廉价资金在多大程度上加剧了财富不平等却很困难,因为经济是一个庞大的系统,低利率会以很多方式产生影响。例如,联准会的政策会降低安全投资的报酬率,这对资产持有者也很重要,特别是老年人和退休者。

另外,即使人们承认利率下降的长期趋势会导致天平向富人倾斜,也很难弄清楚这在多大程度上应归咎于联准会。央行并非在隔离下设定借贷成本:利率下降的趋势席卷全球,似乎是资本需求下降的长期结果,部分原因是货币政策无力改变人口老化等趋势。

作者为《纽约时报》联准会专责记者,聚焦于利率、通货膨胀和就业市场的变化,并解释经济政策制定者是如何思考与行动。此前曾在彭博社负责经济相关报导,并定期为《商业周刊》和彭博电视台撰稿。


书名:《透视联准会:凭空创造货币、操控利率、危机救世主,联准会如何牵动世界经济与你我的资产》
作者:珍娜.斯米亚莱克(Jeanna Smialek)
出版社:商周
出版时间:2024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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