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阳风 Matters 20250515  转自 新世纪

习近平的前任督造防火长城,并加以扩张,而习近平谋求比前任更全面地控制网路,实是有迹可循。在乌镇讲话的时候,习近平这中共总书记才干满三年不久,但他对自身权力的巩固,已超越所有毛泽东以来的中国领导人,他是「万能主席」

《中国如何控制网路 墙国志》
第二十一章 主权:习近平来拿网际网路了
作者:詹姆斯.格里菲斯(James Griffiths)

 

是潜规则吗?中国各地的会议场地都爱用一种黄色图样的丑地毯。地毯上的椅子都套了棉椅套,嘉宾就坐在上头;房间前端是舞台,台前有一排宽敞的米色皮面扶手沙发,坐的是特别重要的人物。舞台上有一座白色讲台,后头两块巨大的萤幕中间空无一物,只挂着一张乌镇的影像,修图修得凶。乌镇是浙江省的一座河畔城镇,平素冷清,不过二○一五年十二月的这场活动就办在乌镇。

中国国家主席习近平出场,掌声雷动。习近平穿着招牌深色西装配红领带,他的发型像是用鞋油擦得黑亮。中国政治人物不分年龄,一概是油头。六十二岁的他,长相不若往昔,如今略显臃肿,下巴赘了肉。整场演讲下来,他只勉强挤出一次笑容,那时他讲到许多年前,他干省委书记的时候造访过乌镇,那时他爬向中国政治巅峰的漫漫长路才刚开始而已。

「欢迎各位嘉宾来到美丽的乌镇,共商世界互联网发展大计。」向坐在他面前的诸多世界领袖和独裁者表达欢迎之意后,习近平说。他话声低沉,语调平板,偶有卷舌,透露了他北京的出身。他演讲四平八稳,常讲到让人昏昏欲睡,然而其中的讯息是不折不扣的基进。接下来的二十五分钟里,他号召「互联网治理体系变革」,阐述了一套对全球资讯网的愿景,〔问题是〕这套愿景跟网际网路超过三十年的历史全然扞格,一旦实现,我们所知的网际网路将会天翻地覆,成了截然不同的新发明。 「网络空间不是『法外之地』,」习近平说,「要加强网络伦理、网络文明建设」。

习近平的前任督造防火长城,并加以扩张,而习近平谋求比前任更全面地控制网路,实是有迹可循。在乌镇讲话的时候,习近平这中共总书记才干满三年不久,但他对自身权力的巩固,已超越所有毛泽东以来的中国领导人,他是「万能主席」。他的前任刻意扶植共识政治,以避免毛式个人崇拜;习近平不然,他迅速树立自己凌驾一切、不容质疑〔的地位〕。人们曾经认为他说不定是自由派的改革者,然而他从国务院总理、政府名义上的领导李克强那里强夺经济的控制权,巩固他在人民解放军中的权威,进而推动无孔不入的反贪腐运动,大规模镇压公民社会,扫除对于他「核心领导人」位置的一切威胁。 [4]二○一四年,他新封「中央网络安全和信息化领导小组」的组长,习近平要来拿网际网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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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镇的模样不像是发表改变世界宣言的地方,它是数百年的老镇,离上海两小时车程,人口不足六万,以中国的标准来说微不足道。风景如画,气氛静谧,游客来乌镇古老的石桥上,衬着亭阁和运河边的粉墙黛瓦拍婚纱照和自拍。近年来,乌镇引来不同类型的群众,他们穿西装,是从全中国搭商务舱聚到镇上来的政治人物和科学技术人士,来开年度的世界互联网大会。首届大会还被媒体戏称为中国的「线上出柜派对」。

世界审查网际网路最力的国家举办这样的会议,中国老百姓可没有漏接其中的反讽,他们戏称乌镇的聚会是「区域网路大会」。区域网路指的是允许电脑彼此连接的LAN协定,可是这个协定没办法让电脑连往外面的世界。人权团体谴责开幕活动,号召抵制。全世界只有极少数国家参加这场会议,还有几个西方的媒体管道不得其门而入,尽管大会主题订为「互联互通,共享共治」,最后却以尴尬的丑闻收场:本来有一份代表全体会议参与者共识的宣言草案,但与会代表拒绝签署,草案被迫撤回。这份宣言是三更半夜从旅馆房门底下塞进去的,上头申明各国行使其「网路主权」之权利,此外也宣誓扫荡线上色情。与会人士只有区区八个小时提出修改建议,更别提在这八小时中,他们大部分都在呼呼大睡,而宣言预定一早就要宣布并签字。到头来,主办方怕与会人士愤而公开抗议,自始至终都没有提出此事。

中国之外的观察家,多是在二○一四年草拟的宣言及其周边的争议中,第一次听闻「网路主权」这个词。当时这个概念已经提出好几年了,经过重重中共智库和期刊消化、反刍,终于上达最顶层的政策制定者处。如今,中国网际网路战略背后驱动的政策就是网路主权政策,而对现存的全球网路秩序而言,此政策也构成了主要威胁。

国务院新闻办公室在二○一○年的一份白皮书中,首次提到了网路主权。根据吴修铭的说法,该学说在阐述政府控制网路的权利一事上,「远远超过其他所有国家的行事规则」。吴修铭是哥伦比亚大学法学院的教授,「网路中立性」(net neutrality)一词是他提出的。最早用上这个概念的中共期刊是跟解放军关系密切的《中国信息安全》。 「网络主权直接关系国家安全稳定」,该文写道,并呼吁中国官员对于网络主权,要竭尽所能「增强意识」。文章续道:

国家一旦丧失网络主权……将导致国家工业、交通、金融、能源等经济命脉行业控制系统失灵,造成重大经济损失﹔将导致网络舆情导向失控,引发社会严重不安与动荡,直接挑战国家政权;将导致军事信息网络失控,战时指挥失灵……出现兵败国破的局面。

解放军会对治理网际网路感兴趣,这就表露出网路主权论的真面目。网路主权企图建立的不是全球的网际网路,而是诸国割据(international)的网际网路;不是我们所知道的全球资讯网,而是各国各自维护他们自己国家的网际网路,必要时以武力为之,按照各国认为适当的程度控管国界,设定移民标准。这套学说不惜将全世界都拗成中国,人民使用的是网际网路的镜像:状似防火长城外的样子,只是扭曲了,畸形了。大批审查人员和保护主义的法律支撑着防火长城,在墙内,中国的网际网路用户在百度上搜寻而非Google,在微信上分享新闻和照片而非Facebook,在阿里巴巴购物而不是Amazon。诚如时任中国最高审查机关、国家网信办主任的鲁炜,在二○一五年农历新年宴会上告诉宾客的:「我们管好我们自己的互联网,你们管好你们自己的互联网,唯有如此……线上空间才有可能真正安全、更有秩序,而且更美丽。」

边界森严,政府严格控制,这样一种对网际网路的见解,跟网路早期活跃的技术自行其是论者(techno-libertarians)委实南辕北辙。人们打造网际网路的时候,可没有把实体的地理放在心上,早年大力推动网际网路的人士,对国家或国界也没有费过心思。一九九六年二月,麻省理工学院媒体实验室(MIT Media Lab)的共同创办人、《连线》杂志的早期投资者尼可拉斯.尼葛洛庞帝(Nicholas Negroponte)谈到网际网路「无法管制」,正说中世人广泛持有的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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约翰.佩里.巴洛(John Perry Barlow)是率先提倡不受民族国家及其法律管辖的网际乌托邦的其中一人。网际网路的早年里,活跃的奇人异士和自由思考者比比皆是,而巴洛可能是其中最古怪的一个,你甚至压根想不到他会厕身其间。

巴洛一九四七年生于怀俄明州的富裕家庭,全家笃信摩门教。满十一岁之前,他不被允许看电视,满十一岁之后也只能看宗教节目。巴洛的父亲诺曼.巴洛(Norman Barlow)是共和党的州议员,而约翰.巴洛本人后来也在迪克.钱尼首次竞选众议员时为他主持选战,后来钱尼正字标记的涉外干涉主义(foreign interventionism)和新保守主义接管共和党,他就跟共和党分道扬镳了。

巴洛高中时认识了鲍伯.维尔(Bob Weir),维尔是传奇的加州摇滚乐队「感恩至死」(Grateful Dead)的创团成员。两人毕业后各奔前程,巴洛去美国东岸的维思大学读比较宗教学,不过他们仍旧密切往来,巴洛还替感恩至死的十几首歌作词。 [20]大学毕业后,你以为巴洛会去旧金山加入死团,不然就继续念已经向他招手的哈佛法学院,结果都不是。他回怀俄明州,接掌爸妈的牧场。

一九八七年时,巴洛已经过惯农家生活了,那一年他注册了一个早期线上布告栏,叫做「全球电子连结」(the Whole Earth ‘Lectronic Link, WELL)。 WELL是感恩至死的伙伴斯图尔特.布兰德(Stewart Brand)创办的,布兰德也对网际网路有很多思想上的贡献,影响深远。 [21]巴洛认为WELL,乃至于整个网际网路,是一种崭新的社群形式,隔绝于世界其余部分,不受其贪婪和神经症荼毒。 「数位科技……正抹除法律对实体世界的管辖,符控流域①的波动取代法律的管辖,无远弗届,说不定还能长久维持无法律的状况。」他在《连线》杂志上写道,接着,他称许一个他归功于布兰德的概念:「资讯想要自由」。这个概念将会成为他们技术自行其是主义者同侪的战吼。

巴洛宣扬网际网路所带来的自由,他也贯彻同样的信念,攻击那些企图拴住网际网路的力量,例如美国国家安全局。他曾主张:「人们从事的差不多每一种活动,国安局都一丝不苟地观察,而且一再阻挠居住在其势力范围内的多数人把百叶窗拉上。」这段话可谓有先见之明。一九九○年时,巴洛延揽了在第一波荣景中致富的科技巨子米奇.卡普尔(Mitch Kapor)和约翰.吉尔莫尔(John Gilmore),一同创办电子前哨基金会(Electronic Frontier Foundation, EFF),这个机构致力于「在数位世界保卫公民自由」。不久,矽谷群贤加入三人的行列,而微软和惠普等大型企业则成为捐款人。电子前哨基金会的律师陆续打了几宗涉及网际网路的关键早期官司,包括史蒂夫.杰克逊游戏(Steve Jackson Games)对美国特勤局提起的诉讼。法官在本案揭示「电子邮件应获得至少跟电话通话相当的保障」,确立人民为其通讯加密的权利。

一九九六年,在网路上、十八岁以下儿童看得到的地方(也就是几乎任何地方)发布「猥亵」素材,就有可能被《通讯规范法案》(Communications Decency Act, CDA)入罪。于是巴洛愤而写下他的扛鼎之作:〈网路空间独立宣言〉(A declaration of the independence of cyberspace)。这份宣言敝帚自珍到一种荒唐的地步,却也反映出那个时代的乌托邦思维。讽刺的是,巴洛口口声声说「法律上的概念……不适用于我等」,但电子前哨基金会却是在法庭上的影响最宏大;该机构与美国公民自由联盟(American Civil Liberties Union)携手,成功藉由诉讼推翻《通讯规范法案》的数个部分。这是网际网路自由的重大胜利。执笔多数意见书的最高法院大法官约翰.保罗.史蒂文斯(John Paul Stevens)裁定,在网际网路上,言论应享极其慷慨的保护:网际网路是「独一无二的媒介……并不座落在特定的地理位置,但世界任何地方的任何人都能连上」。

多年后,电子前哨基金会的资深法务大卫.索贝尔(David Sobel)写道,该案「确立了管辖电子时代言论自由争议的根本原则」。这场胜利确实令美国站稳网际网路自由的世界领导者的地位,尽管如此,巴洛和其他人先前预测网际网路会成为一个无国界、无国家的地方,结果却是错得离谱。早期网路发轫于美国,使用英语,洋溢「自己动手做」并互通有无的文化,但随着网际网路演变,这样的文化已经被企业的围墙花园和自我审查的社群网络取代了,美国法律对线上言论的保护已经愈来愈不切实际。如今,网际网路比较像巴洛的恶梦,而不是他梦想的乌托邦。

对网际网路抱持怀疑态度的人士,二十年来都把巴洛当成软柿子骂,然而巴洛的确说中了很多事:「我说过财产权的观念会分崩离析,」他二○一六年的时候评论道,「就真的崩了。」此外,宣言历久弥新的影响,还有最重要的,电子前哨基金会的创设,这些对于网际网路自由都有实在〔的贡献〕。自巴洛敲下他号召世人起身对抗〔审查制度的宣言〕二十多年后,世情颠倒最甚者,还不只是政府对网际网路施行权力确实不知餍足,更在于政府实行权力时采用了科技乌托邦主义者的用语。

继任的美国总统,从柯林顿到布希到欧巴马,都推崇网际网路是向世界各处散播经济与政治自由化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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