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网见刘宾雁文字,依然觉得亲切,虽然他已离开多年,他提到八十年代报告文学中我的那篇《自由备忘录》,我百般寻找,想贴上脸书,仿佛也算回应他,却找不到了;我曾有一则日记(5/30/2006):『星期三回普镇去送朱洪,她订好十日机票回北京,大洪来接她。她陪伴刘宾雁流亡十八年,最终一个人回家,还留下孙子东东在西方不肯跟她回去。朱洪似已从丧事中复原,假如回国无碍,回到她原来的生活环境里去,相依儿女及故旧,强似她陪伴「中国良心」丈夫流亡百倍,她或许还能长寿的。宾雁的一切都暂存在这里,那尊铜像也带不回去,林培瑞正设法跟大学商量摆进葛思特中文图书馆……』,其实我没写,那尊铜像还是被朱洪带回北京去了,让我觉得非常可惜。刘宾雁若至今坐在普大葛思特图书馆里,那是一种何等的荣耀!唉,别提了……我有一篇怀念文《非自愿的流亡——怀念刘宾雁》尚可贴出;然而,刘宾雁在历史上是有思想史意义的,至少两种观念:忠诚与中国,至今还是强烈的中国意识形态,和中共的思想武器;同时,宾雁的一位忠诚追随者王康,也是我的好朋友,亦竭尽所能图解了「大中国主义」,现也辞世,我在新书《雨烟雪盐》中专门写了他一节,一并贴出。 】
犹如瞿秋白临终留恋「中国的豆腐」,宾雁在病痛中抱怨美国这里吃不上地道的「烧饼油条」。一个秋天去看他,见他骨瘦如柴地躺在客厅沙发上跟林培瑞聊天,夫人朱洪说他体重还有一百五十磅,曾是一个伟岸的汉子,病入膏肓的境地还馋得很,叫我依然可以想起每次下馆子,别人不动筷子的扣肉只有他吃得香……。
他的直肠癌治疗失败了,听他和朱洪覆述治疗过程,也不得要领,好象一开始的放射治疗效果很好,既减低了癌细胞指针,身体亦无甚难受,于是停下来使用口服药,癌细胞又上升,医生又让放射治疗,却换了一种药,情形便开始逆转,既不杀癌细胞,恶性反应也起来了……老两口艰难描述着莫名其妙的治疗时,傅莉踉跄地进来,宾雁指着她对我说:「现在我成了她,朱洪成了你。」老太太已经颤巍巍了,只一年未遇,她手指和嘴唇都在抖动,她说医生说她有「甲亢」,回来的路上我对傅莉说,只怕宾雁未走,朱洪先倒下……。
有病患社会学这门研究吗?病患群体(patients)的错觉、幻想、神话、语言皆自成体系,跟常态社会已经脱节,他们被动地受制于医治者、宗教者(灵界)和超越领域(信仰、神)的操控,不再有自我,直到灵魂出窍;假如还有自我,那也是一个只提供病患体验以迎合各种神话的破损主体,此情形一如前现代社会之需要巫魅,因为尚无足够知识甚至科学可以解释周遭,便只能构筑神话以纾解疑惑和恐惧。现代医学因研究发现日益增进而成一繁覆庞大的体系,非专业人员不能知晓其一二,大众社会亦成一个医盲社会,情形与前现代之缺医少药并无二致,甚至现代社会之通俗健康文化酿成民众皆一知半解于医学,更对巫魅推波助澜。苏珊.桑塔格曾划分「康乐的王国」和「病痛的王国」,如今我看已经不必,两厢都在错觉之中。车祸后我携傅莉浸泡其中,常常只是靠幻觉、希望活着,而无力返身。
终老异邦,宾雁是没有心理准备的,我想这大概跟出国的年龄有关,过了知天命的年纪才被放逐,会心心念念于回乡,后来他甚至不是为了治病,只想大江南北再走一遭,这是外界所知他的唯一遗愿。思乡自然更是一种幻觉,几千年的幻觉,孕育了绝世的乐府唐诗,不过宾雁的思乡并非「床前明月光」,他是政治思乡,耿耿于那厢的水深火热、朱门酒肉乃至狼烟四起,跟民主不民主倒不大相干。他始终关注的细节直到北京猪肉几钱一斤,而从不理会新泽西的汽油一加仑涨了多少。已经网络时代,多少年了,他还一直在剪贴中文报纸,难道他只相信铅印的新闻?我想那是他思乡的一种形式,也是他在异乡延续记者生涯的无奈之举。宾雁是一个最苦的中国放逐受刑人。流亡,在近十几年的中文语境里远不是一个晦气的字眼,毋宁颇有些「放洋镀金」「生正逢时」的隐喻在里头,而对宾雁,无论欧陆古典、英美气象,仍不过是西洋镜,他却只惦念江东父老。与其说中国的百姓不能没有这颗「中国的良心」,倒不如说刘宾雁更不能没有中国老百姓,于是放逐他,便是把他从中国的胸膛里摘除出来,其存活的艰难,以新潮「流亡」说解之,未免苍白。
据说「流亡」之建树有两造:一端丈量个体陷入孤绝深渊之体验和代价,另一端则离弃隔绝,别开生面,攀援于异域文化,乃至杂交(hybridized),这大概便是当下时髦的「全球化」吧?显而易见,两造均未呈现于中国大陆流亡社群之中,原因无它,这是一个地地道道的不情愿(Involuntary)的流亡阶层,时代和命运的一个误会,那里面有几人是甘于流亡、自我放逐、蔑视回国的?大伙儿十几年还在中文里面纠缠,苦苦书写着「梦里河山」的中国毋宁是对「流亡」的一种拒绝。这也无妨,却为何又要标榜「流亡」,还不惜拉上宾雁这老爷子作大旗?八十年代国内那阵子,大陆尚在前现代,人民需要「良心」、「青天」,宾雁不想当也不行,可是在异邦又要当「不死的流亡者」,海外封他这顶桂冠的那次祝寿聚会我没去,不知道宾雁心里勉强不勉强,但从旁看去,他把这些大符号从东方负载到西方,真是辛苦。
刘宾雁在中国共产主义幻灭的时代,当了一次天字第一号的大记者,无人可以望其项背。他在最新型的极权底下唤醒了古典的与民伸冤的「青天」文化,他给了没顶深渊的中国人虚幻却无以替代的一个希望,他在文字狱世界里创造了一种新的抗争文体,他顽强地维系着、宣示着某些最基本的伦理规范。他的人格和文字,是他的时代无以磨灭的一个标志。
他自己也带上了难以磨灭的时代印记,不巧又配上他性格的耿介、尖锐,也留给中国一点典型的「刘宾雁争议」,比如关于「忠诚」、关于马克思主义等等,这些仿佛老掉了牙的概念,让快速西化、自由化了的中国异议阵营嗤之以鼻,也不会再引起新一代中国人的任何兴趣,但我想宾雁的问题会一直顽强地留在中文语境里,甚至,今天的中国人有没有资格来讨论「忠诚」究竟是什么东西,我都深表怀疑。刘宾雁身后的寂寞,将是长久的。
解读刘宾雁,估计将是当代文学史上的一个空白,因为在中国当代史被厘清之前,刘宾雁的文学含义也不会清晰起来,而他所代表的那种文体也只有被忽视的份儿,这种文体转瞬即逝,太短命,是文学和政治的双重缘故。我想宾雁的意义更在当代思想史上,他以一生的代价丈量了共产党的言论政策,他是当代中国言论自由的一块尺碑,言论尺度乃是中国全部政治的基准线。虽然,言论空间的拓展并非从无到有,但以极权政治的全能特征来看,自由与权威的博弈常常始之于说破真相,即哈维尔洞见的谎言成为权力运行的本身,刘宾雁是一个撕开口子的人,他从怀疑细节开始,怀疑整个庞大的乌托邦;他也最先开始讲真实的故事,讲得全中国如梦初醒;他独领风骚,撩起一场暴露文学、揭短新闻的风潮,竟无意间赋予记者职业一顶「为民请命」之冕,在没有法制的中国,曾将传媒业的社会干预功能最大化,可谓「无权者的权力」风光一时。
这个刘宾雁的言说奇绩,永远地留在八十年代的清新空气里,并附带留下了那个时代里一种精英与普罗的互动方式,由此「中国的良心」桂冠第一次出现,而非刘宾雁莫属。今人说宾雁,又常常从中国古典坐标上找到屈原那里,则是这种互动的另一个侧面,老百姓总是怜悯忠臣,而并非只有青天顾怜苍生。我则另有一个向度,觉得宾雁身上,叫人依稀可见某种俄罗斯精神,悲天悯人,侧隐之怀,永远地倾向弱者,有些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影子。
刘宾雁被放逐后的中国大陆,跌进所谓「后极权主义」,权力与资本媾和,原始积累血淋淋,跑马圈地不已,谎言弥漫并变得更彻底,「无权者的权力」反而消失得无影无踪,此刻,刘宾雁还有精神遗产在那里吗?新一代持不同政见者们,连宾雁的同代人李慎之,皆言必称哈维尔,颇类似五四当年之言必称希腊,而足见我们自己文化中抗拒权力之支持意识的稀薄可怜,又似乎宾雁未曾增添什么在其中,诚为悲凉,若论五十五万右派,更算上四九年以后的数千万条生命,这么昂贵的代价,是需要宾雁这样的象征性人物有一点精神遗产的。为民请命、青天意识这一类古典,在消费犬儒的新世态里还能挣扎吗?宾雁这样的人格魅力或许已成明日黄花,枯萎在闻听过「右派」这个字眼的那几代人心里。
他走到人生的末端依然是一个强烈的左派。那天我想起身告辞,他按住我们:「再聊聊。」于是我们聊起国内的刘晓波来,宾雁满面愁容地说了一句「你说他怎么那么右?看美国什么都好,还替美国打伊拉克做宣传……」,我对宾雁说,中共搞民族主义,反西方霸权是意识形态,必然攻击美国的伊战,这跟西方知识分子反战的理由完全不同,而国内的异议分子,从反体制的角度也必然跟美国站在一起,尤其是他们必须反对萨达姆的独裁,你能苛责他们什么呢?看来,宾雁跟前十年蛰伏佛蒙特山里的索尔仁尼琴很相似,厌恶美国资本主义,他们大概都有浓厚的社会主义倾向,不知老索也是一个新马否?他无疑是个大俄罗斯主义者,那么宾雁也是大一统主义者吗?左派而又大一统著名的,台湾有一个陈映真,反之,中国流亡阵营里有一个曹长青,不遗余力推销美国极右的「牛康派」,却是支持台独而著名的,那么,左、右、统、独的洗牌规则在哪里?它们的内在联系是什么?到此,我已经理不出头绪了。
2006-1-15
(宾雁的「大中国意识」其实是后继有人的,接下来我就贴他的真传弟子,在大一统与俄罗斯两端,都很好地继承了他。)
王康:大中国意识
周孝正又带陈小雅去见王康,谈一个「六四」三十周年的拍摄计划,陈小雅说主旨应该是「我们要忏悔」,却遭王康怒斥,看来他也不能接受否定八九。由此可见,陈小雅的「六四考据」,暗含着「历史真相」与「善恶判断」的二律背反,由此这场街头抗议再次进入意义晦暗阶段,总之,为「六四」做史,尚缺一个冷却的心理背景,而对中国三十年的评价,进来也陷入歧义:
1、美国孤立主义抬头,反悔三十年对华政策,认为贸易和经济发达并未导致民主化,反而制造了一个敌人,照说这个判断的颠覆正好有利于「八九」的正面意义,那么中国人开始「自己的历史反省和检讨」又何其尴尬?
2、习政权的蛮横遭遇内外交困,中国开始出现全民意义上的「反体制」,乃三十年首见,可是海外流亡阵营反而无从介入国内反抗,不能「接地气」了;
3、川普贸易战虽重大杀伤习体制,但颠覆中国经济也重大杀伤中国民众,导致全民三十年财富积累缩水,实际上犹如另一场「鸦片战争」,而制造新的中西对立与反西方的民族主义,这也使得普世价值和民主化更难被中国草根大众所接受……。
王康忽出现然在DC国会前倒影池旁,是二〇一四年「六四」二十五周年之际,王丹在那里搞了一场「幸存者」重聚活动,有一个祭奠仪式,由北明主持,王康嘴里喊着「晓康」,见了我却不认识,也难怪,毕竟三十年了!
王康是刘宾雁特意推荐给我的。大概一九八七年吧,一次刘宾雁忽然叫我去他家,那时他已被邓小平开除党籍,还威胁要「法办」(投进监狱),可把我们一帮「自由化分子」急坏了,四处寻求律师的帮助,那个节骨眼上,宾雁只要来电话,我一溜烟跑得极快。那次到了金台路人民日报宿舍,宾雁指指坐在沙发上的一个人,跟我年纪相仿的(尚未蓄胡),说「他从重庆来,自愿来做我的秘书,你们认识认识吧。」他就是王康。
我也从一本一九八八年的日记上,找到十一月三十日记载:
今晚四川王康(曾做宾雁秘书)来,谈得颇投机。
只有这么一句,谈的什么也忘了。
王康跟我同年。我们相识蔓延三十年,却只有头尾相见,中间的一大块时间,互不通音讯,因为我在外面,他在里面。所以能说的交往,也只有两次,恰又跟两位时代性人物有关,有点传奇。话说那次他来我家聊天之后,我不记得再见过他,因为第二年就发生学潮,旋即屠杀,我从此流亡海外。以后三十年间,王康在里面做什么,我不曾闻讯,只听说他搞了一个关于抗日战争的人物长卷,非常轰动,还去台湾展出过。同时也听说,他在文化界非常活跃。
直到二〇一六年底余英时教授荣获克鲁格奖,郑义北明张罗一件事情,即中国学社同仁要送余先生一件贺礼,最后由王康在国内设计、制作,竟是一件银盾,高十七公分、宽十公分、厚一公分,配装在汉砖基座上。所以我再跟王康相遇,又是因为余先生的缘故,虽然这第二次相遇,我们没有谋面。后来他出现在华盛顿国会倒影池旁,续留起了胡须。
两年后,我偶遇从北京来的周孝正,他说暂时住在王康那里,并且告诉我,王康最近查出癌症,刚手术过,「人瘦得只剩几十斤」。我于是开车带上孝正去看王康,他已一头白发,胡须也是白的。
他说他正构思一幅巨画,以《共产党宣言》,加上十月革命一百年为题,叫着「审判马克思」,画面构图,分为被告、法官、陪审、受难等八大群,说着又领我到地下室他的画室去看草图,齐墙高的白纸上已经画满人物,惟妙惟肖,这令我想起他的抗战长卷。
我忽然对他说,你应该参考巨幅西洋油画的构图思路,如教堂壁画,引入一点宗教意味,可能会多一点全球性、宇宙性。王康一向迷恋俄罗斯,而俄罗斯绘画、音乐、小说中蕴含的宗教性,极为深沉,构成了所谓「俄罗斯悲怆」,说不定他的「长卷」意识,正是来自俄罗斯呢?
我又顺便向王康谈起患癌去世的傅伟勋教授,他确诊后倾注全副心思著述一本「死亡学」——《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获得一种生死洞穿,坦然面对离世的大哉问。我在心里祝愿,王康若能忘情地投入他的第二幅长卷,或能战胜癌症。王康一生被某种精神所困扰与激励,那是一种属于八十年代中国文人的特征,来自生命力的躁动,成就了他。
二〇二〇年春,我听到一个消息,说王康疼痛剧烈,必须服杜冷丁,我心里悲切,毕竟他是一个三十年前的老朋友,且由刘宾雁推荐给我,因骤发「六四」而未能相知相交,也不清楚后来他在国内折腾什么,但这是一个澎湃的川人,总想做大事……我主动联络北明郑义,建议搞一个纪念网站,在光传媒平台上发布王康病情通报,后来网站由杨子立设计出来,申请网址费用一百六十美元,我寄了一张支票去。
王康走后,圈内有些议论,我只照录,大致四点:
1、他的浩气长流画卷,一则是在薄熙来主政重庆时期的产物,他有薄的「文化弄臣」之嫌;二则乃「大一统」主题,后去台湾统战,连战为他站台,美学趣味上此件有张艺谋式集权特色;
2、他另一魅力是讲「俄罗斯十二月党人妻子」,扩展成俄国史、列宁主义、共产主义,但是欣赏列宁、自诩列宁化身并自我入戏,其实不懂俄罗斯、列宁民粹主义源头,乃车尔尼雪夫斯基,一大邪恶,跟十二月党人无关(参见第三章第七节『小平头』);
3、「抗战主题」突出蒋介石,与四九后一代人的文革与毛泽东迷思一脉相承;
4、临终前炒作,刷「存在感」,一信主二入籍,却毫无「临终」意识,榨取现世最后一点价值……
作为故旧,我对王康亡殁,留下两个存疑:一是他当年在国内正当红,突然抛闪家国出来流亡,有悖情理;二是,他罹患癌症,治疗过程成谜,前列腺癌如今在美国亦非绝症,治愈或存活者大有人在,为什么偏偏他死了?
我在网上看到他前妻的质疑。记得有一日我去探望王康,进去那屋子有一妇人正忙碌,却一见我便很豪爽地说:
『我是他老婆,咱们是一家子,我也姓苏……。 』
她就是苏敏,一个俄罗斯专家。她致信「王康先生治丧委员会」,以合法妻子身分索要王康的死亡证明、遗嘱全文,并提出几点质疑:
1、二○一七年我退休到美国照顾做了前列腺癌切除手术的王康。我照王康要求买三个月后的往返机票。三个月后,北明在王康六十九岁生日吃饭时问我离开美国时间,我说不确定。我给王康说,我已经可以买菜、买药、带你到医院看病,我可以办政治移民国内什么都不要,留下来照顾你。元旦后,郑义北明接王康哥哥、姪女到我家,胁迫我回国。我把王康交给哥哥离开美国。
2、回国后,王康微信说要与我离婚,并要求不要再联系他。还把我的衣物寄到重庆。后因王康卧床不起我再赴美。第二次在美期间,王康说他在两个女人之间受气,我不能在美国,必须回国。我们不离婚。他天天催我回国。十日后,机场扣押行李送到,我离开弗基尼亚到马里兰、新泽西,再回国。回国后,收到美国法院离婚文书,王康要求我签字后去美领事馆公证后寄给律师
3、后因王康提出停办而中止。现王康去世,我还是他法律上的合法妻子,因此提出索要死亡证明、遗嘱全文。
——《雨烟雪盐》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