图/维基百科

 

我生在西安,长在西安,自小便认定这里是我的根。父亲是西北大学地理系的教授,家中自然少不了地图:世界地图、中国地图、陕西地图,应有尽有。但最吸引我的,还是那张占据了半面墙的巨幅西安市地图。那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父亲和几位地理学专家指导测绘人员,耗费数年绘制的成果——比例尺极大,几乎每一个居民点都被标注出来。

在那个没有卫星、没有航拍、没有计算机的年代,绘制这样一幅地图是何等艰难:靠的全是人力一点一滴丈量出来的血汗。工程浩大,耗资不菲。地图终于问世,却因上面标明了几处军工厂而被认定为“涉及机密”,禁止公开发行。父亲只好留下一份,挂在自己家里的墙上。

五、六十年代的西安市范围并不大,我家在雁塔区,再往南紧邻不远就是长安县,已不属西安管辖了,但在东北方向,五十多公里以外的阎良镇,却被纳入西安市版图,成为一块飞地—-阎良区。孩童的我看着地图百思不得其解:为何近处的长安县不属于西安市,而偏远的阎良镇却要属于西安市?父亲告诉我:“那里有个西安国营172厂,是一个空军的重要基地。”

 

多年以后,我才明白,阎良这片土地与中国的天空紧紧相连。我还知道,当年的西安国营172厂,后来改名为西安飞机工业集团。

1980年,我在西北大学计算机系读书。班上有位同学L,正是阎良人。他戴着眼镜,文质彬彬,学业优异,琴棋书画也都拿得出手。一次闲聊,我半开玩笑地问:“听说咱们的军机质量不行,经常无缘无故就出事,你在阎良长大,知道点内情吧?这些传言到底是真是假?”

L的神色微微一僵,随即正色道:“我不敢说全国的情况,但我敢肯定,我们阎良造的飞机质量一向过硬,自建厂以来,从来没有发生过坠机事故。”

他眼中闪烁着的,是对家乡的自豪,也是对父母事业的信念。可我心中却浮起了两个月前的一幕。

那是一个阴沉的下午,我去西北大学南边的建工部五局职工医院看望产房里的表姐。病房里气氛本来轻松,探望的亲友们一进门,屋里顿时热闹起来。唯有表姐旁边的病友——一位瘦削的A女士——始终形单影只。她看见我们,仿佛忍不住要把压抑多日的心事倾诉出来。

她说,她的丈夫是阎良飞机工厂的地勤技工。与飞行员不同,他的工作是在地面上检修飞机,看似平凡,却关系到飞行员乃至整架飞机的生死安危。按照空军规定,地勤人员完成检修后,往往要被随机抽中,随同试飞,用自己的生命为维修质量背书。十多年来,A的丈夫曾多次上天,每次都平安归来。

然而命运终究没有放过他们。就在两个月前的一次试飞中,飞机突然从空中栽落,机毁人亡。飞行员与地勤人员无一生还,A的丈夫也永远留在了那片天空。噩耗传来,A女士悲痛欲绝,刹那之间,肚子里的儿子就变成了遗腹子。

她抹着泪说完,病房的交谈声顿时陷入寂静。那一刻,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那些不见于报端的悲剧,正悄无声息地发生在我们身边。

思绪回到眼前的教室,我望着L同学清澈的眼神,想起他父母都是阎良飞机公司的高级工程师,党员军官,忠诚于事业,忠诚于党。他们或许并不曾知道这场灾难,或许知道却不能言说。宣传机器的嗓音总是整齐划一,唱响的永远都是光辉与胜利,从不允许悲伤与失败登上舞台,阎良的天空永远都是一个沉默的天空。

我没有把A女士的故事告诉L同学。看着L同学眼中那份坚定与天真,我选择了沉默。或许,让他在自己单纯的信念中继续生活,也是一种温柔。

只是,在内心深处,我默默地为那位不幸的地勤技工祈愿:愿他魂归长天,愿他在那片沉默的天空里冥福;同时也祝愿A女士与她的遗腹子,此后一生平安。


(张又普初稿于2025年9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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