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网上偶见一帖称:『台湾师父告诉我:颜择雅是个很好的编辑。我偶然从苏晓康(她妻子傅丽阿姨和我母亲十五六岁就认识,因为傅丽阿姨的母亲王静娟和我外婆杨秀琴曾经是省妇联的同事。前几年,我妈去郑州,听省妇联的人说傅丽去了美国。我偶然搜索Su Xiaokang看到他写家里的情况,我就告诉我妈妈。她说:学习傅丽的坚韧!)的文章看到颜择雅,就开始研究她的文字,想提高下自己的中文水平。也学习台湾是如何做翻译的。 』一个河南姑娘,傅莉的小同乡,也算奇遇了,于是我便忍不住想请她把「傅莉坚韧」、其实也很凄凉的故事带回她们家乡去,而我也只能做这么一点点努力了。 】

一、戏剧化

不几天樱花又落瑛缤纷,旁边的那棵梨树仍树花满枝头,令我忽有一句唐诗的幻觉,「梨花一枝春带雨」,却想不起来是谁的美句?原来竟是白居易《长恨歌》里的句子:

玉容寂寞泪阑干,
梨花一枝春带雨,
含情凝眸谢君王,
一别音容两渺茫。

二十年里傅莉都是难得糊涂、没心没肺地无痛感亦无忧愁,想想也是我的福气,这次摔了以后常常流涕,害怕再也走不好了,而年届六十,晚年渺茫,我最初遇到的傅莉,是一个何等矫健的北方姑娘:

『忽有一个旋律﹐熟悉极了﹐听得教人寒颤﹕「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 ……。」此刻我却径直听出了这情歌中的天籁。人最痛苦的时候﹐或许有缘同那 天籁相遇﹐我不知不觉中可以真实地听它了﹐而它的真实是慑人心魄﹑回肠荡气的。 仿佛﹐我和傅莉又回到庐山的云雾里﹐十四年前那次新婚出游﹐我们先从武汉坐船去九江﹐上山找了人去楼空的一个小招待所﹐云雾中只我俩。我俩在天籁中。接着去登泰山。我们顺津沪线北上﹐抵泰安正值中秋节黄昏﹐傅莉说﹕走﹐爬山去﹗于是深夜从山底岱岳庙北门爬起。从第一道大门岱宗坊至岱顶﹐号称七千级台阶。傅莉脑后垂着一根马尾辫﹐登梯敏捷﹐疯狂而不歇气﹐近拂晓过了对松亭﹐惹得天梯另一侧几位像是南美一带的外国青年跟她飙了起来﹐于是在险峻的十八盘上﹐他们撵一阵﹐我们又超一程﹐如此顺天梯两侧一直飙到南天门﹐期间有1594级台阶﹐所谓「紧十八﹐慢十八﹐不紧不慢又十八」﹐在最后一段「紧十八」上﹐一个留唇胡的小伙子累得竟伏地呕吐﹐我歇了口气﹐过去打个招呼﹐他微喘着对我指指傅莉﹐用生硬的汉语说﹕「……你的女朋友很美!」我楞了一下﹐转念就明白他是很欣赏傅莉那股子青春的朝气﹐虽然他不会知道她其实已经二十八岁了﹐返身回来﹐立刻就后悔没对他说,她已是我的妻子。黎明岱顶观日出﹐寒风中等来的虽是一个朝阳羞涩的半阴天﹐但我俩又一次在天籁中……。 (《离魂历劫自序》)

然而,那次从庐山下来不久,我第一次目睹了她悲切的一面,至今镶嵌在我的 记忆中。那次我们新婚旅行,从郑州——汉口——庐山——上海——泰山—— 北京,一路上她都快快乐乐,唯独在上海、尤其在繁华大街如南京路口一带, 她不断冒出无名火,连连发作,我在她后面紧跟慢追,不知道她在生什么气, 结婚以后她也从未提起,直到车祸后她才常常提取她的记忆,其中便有她毕生 仅有的一次幻灭,跟这上海有关,也跟中国教育史上一段蛮荒岁月有关。 文革末期,她从南阳插队两年后,一被招工回城,立马找老师补习功课,准备 考医学院。傅莉从小醉心当医生,机缘是什么,她自己也说不清,却在晚年常 常跟我夸耀,她在初中担任学校红字十会副会长的荣耀,会长就是校医,而她 的任务不过是每天带领全班做眼睛保健操而已,或在校运动会其间担任现场救 护员,她皆视为神圣无比,终身不忘。

一九七五年正逢邓小平复出恢复高考, 她考出优异成绩,好像全市第二名,化学考了满分,被上海化工学院录取,她 却说我想当医生,去读化工干啥?竟然不去报到,希冀下一次高考,旋而发生 「张铁生事件」,「四人帮」借机废止了刚刚恢复的高考,她受到重大打击, 竟然低烧不止,这个幻灭便在那一刻嵌入她的心灵,毁灭了什么是不知道的, 她从此寡言少语,人生快乐不起来,这是接受了命运吗?那命运也许身临现场 才爆发了一下,像那次在上海南京路上……。

也许我是见证她命运的唯一者——她妈妈见胖妞要毁了,立刻采取两个措施, 一是托人推荐她去读开封医专,那时叫「工农兵学员」,从工厂、农村、部队 ,凭特殊关系「推荐」上学;二是托老朋友找来我这个在省报当编辑的女婿, 因此后来的故事,则是多了我这么个男人,回头去看,若非岳母这两计,她可 能郁闷而死,而在她,怎会甘心读个医专?

她却如痴如狂,读外科时,老师见 她五指纤细修长,说是标准的外科手指,要她干外科,她却说视力欠佳,默默 读完之后,想做一个儿科医生却未遂心愿,也许令她憧憬一个家庭愿景作为替 代,对我们的婚后生活倾注全部心血,虽然后来又遭遇双胞胎难产,毕竟得到 其中一个儿子,从此视为心肝肉儿。这种连番的厄运袭击,在她表面平静的神 态并未留下痕迹,她大致都能以生活里的点滴幸福予以化解,所以我一向觉得 ,女性遭遇不幸,以婚姻家庭作为心理代偿,效果常常奇异,虽然这很不女性 主义。

傅莉偏爱「知青」题材电视剧,自然因为她有「插队生活」的历史,可我发现 她的记忆,跟大众经验很不一样,她一直说农民的好话。

「村里人都说我们是 三个傻妞。我们去河里游泳,全村都会嚷嚷:『三个傻妞洗澡呢』。队长对我 们可好了,不派我们重活,但是给我们的细粮比粗粮还多,还擀面条给我们吃 。我们那儿产大米哩,附近的知青都眼馋。后来她们俩走后门参军去了,我落 单儿了,只剩下一个人还在队里,会计的闺女薛妞妞就来陪我住。我们队长看 不下去,跑到公社去给我要招工指标,我这才回了城的。」(《寂寞的德拉瓦 湾》)

「她俩走后门参军去了」,指的是当时一种「特权」,中共的干部多少都跟军 队有关系,即便自己文革中落了难,但是总有过去「战友」仍在部队做官的, 所以文革后期大量人通过这种渠道,将下乡子女送进军队,南阳三个傻妞里, 两个都是如此,傅莉却自知出身不好,母亲也无此类「特权」,然而她不羡慕 参军,自有她的理由,只因她在大队里当「赤脚医生」,自得其乐,文革后有 两种角色颇遭社会嫌弃,一是「工农兵学员」,二是「赤脚医生」,她都摊上 了。

她后来回城的故事,其中有个秘密,她一直埋在心底,却到我写这本书的时候 ,她才不经意的从迷茫往事中捡出来,当故事讲给我听的:

『我们大队里,还有一个从郑州来的女孩,叫冀兰,是个瘸子,小儿麻痹,她跟 我一样走不了,我们大队长不是个给我去公社要了一个招工指标吗?我让给她 了,叫她先回城去,把大队长气得,骂我哪有你这么傻的?其实我在队里给人 看病,没觉得待在农村有多苦,回城又能咋样?后来还是大队长又去公社给我 要了指标才回城,参军先走的那两个女孩的行李都还在,最后还是我捎上,都 给她们送到家里……。 』

回城指标让给残废人,在中国下乡知青的大悲剧脉络里,其分量只有当年逃离 苦海的那些知青懂得,而我这个没有当过知青的丈夫,看着眼前的伤残之妻, 也只觉得她傻,而不是高尚,这个故事足以拍一部电影了,她却到今天才讲出 来,而且还有续集呢:

『天安门一闹起来,我跑去把你拽回家,怕你再惹事,又送你回郑州我家去躲避 ,后来风声一紧,你自己跑了,我跟你就失去音讯了,公安上我们医院找我要 人,我说苏晓康是被你们的通缉令吓跑的,我还找你们要人呢……有一天我在 家,有人叫门,声音很大,你知道咱们家是两道门,来人在外面那道门喊叫, 我问你是谁,她说:我是豫兰啊,冀兰的妹妹,我在三十八军当卫生兵……。 』

此刻我问傅莉:

『你知道冀兰有这么个妹子? 』
『知道,但是不知道她在38军。我说我给你开门,她隔着们说,别开门,我就是来跟你说个事儿,有没有苏晓康的照片给我一张…… 你要他的照片干啥? 我们部队奉命要抓苏晓康,我可以让当兵的认一下这个人,别开枪。 』

我眼珠子都要跳出来了:

『你相信她?
我只能谢谢她,还能说啥? 她突然来找你,就为了说这个? 她不是来要你的照片吗,我说没有,她就走了。 』

这个故事在我脑子里转了几天。当初在南阳乡下由傅莉转让指标先回城的冀兰 ,会用这样奇异的方式来报答吗?我跟傅莉结婚后从未见过她,傅莉也绝少提 起她,二十多年后她的妹妹竟然出现了,还在一场大屠杀前,也太戏剧化了吧 ?当时我跟傅莉说:

『当年有一个细节,一九八九年六月公安部颁发对我的通缉令,据说他们居然找 不到我的照片,通缉令上印的,一说是我的中学时代照片,一说是当月发表在 上海《文汇》月刊上我的封面人物照片。有没有可能冀兰的妹妹突然去找你, 是他们派去找你要我的照片去的? 』

傅莉无语。

二、地球哭、天堂笑

屋前那株樱花,是我们的最爱,也随季节去观赏她,又因为在一个丁字路口, 仿佛栽了一个美人,恍若社区一景;

其实在屋后,还有一颗柳树,却似乎在我 们的遗弃下,兀自成长,她是从Homedept 买来的一支小树苗,四五年功夫长成大树,夏季树枝婆娑,也颇成一景,有客来访,皆凭这大柳树找到我家来,但是今秋割草,入冬前最后一次,发现它树根粗大蔓延,伸入石阶下面地层,将其顶坏,有个来给我干活的蓝领提醒,它会继续延伸至你的地下室,顶破那里的墙体,那就是一场灾难了!

几经犹豫,最后打电话给一家「树木服务」公司 ,他们先来锯掉树干树枝,再来一人,开着一架机器,当场粉碎树根,好好一 个柳树,几分钟化为一堆锯末,先进工业手段真是残酷!

2014年又是一个阴郁的冬季。平安夜,我做了一锅皮蛋瘦肉粥、几盏小菜、炒 菌菇,窗外冬雨沥沥,冻雾迷茫,我一盅泸州老窖,傅莉一大杯葡萄酒,我们 告别2014这个凶年,也不再去熬每年最后一天最后一分钟的「时代广场金球落 地」,心情低落乃是傅莉一杯葡萄酒落肚,竟哭泣起来:「我为什么消沉?——

「消沉 」这个词她用得多好啊,忧郁症在中文里对应的就是这个词。我问:

为什么呢?
看不到希望了,我总觉得我还能独立生活的……

这是她的绝唱。直到今天,她还是以不残废为前提来面对这场灾难的,至今仍 不能面对终身残废,所以她才会逃避社交、逃避公共生活、逃避真实人生,躲 进网络、电视剧、家中这个窝里不出来,已经整整二十五年!

就在年前,我带她去看家庭医生做体检,医生看了她的验血单说:你所有指标 都极正常,心电图也很好,没有一点毛病,一年以后再来看我。她听罢医生的 话,笑得像个小女孩,只有我知道,其实她内心苦不堪言,无以告诉。

她已多 次提及「这么活着没意思」,以及安乐死,而她妈妈九十二岁尚健在、她奶奶 活到一百零三岁,她是父母两系均有长寿基因。

到此我才懂得,一个人选择活着是要有质量内容的、有尊严前提的,残障的难 堪并非只在自身不方便、求人,更在于活着做不了事,纯粹是一种消耗——傅 莉残废之前,作为一个医生,居然常常强调「优生」、「社会资源」等观念, 她一贯赞成堕胎、安乐死等理念,她对活着的意义清晰而简单,也是她过往人 生严谨、勤奋的基础,这种人生观念在残废后折磨她无时无刻……。

一只萨克斯管爵士乐,委婉凄迷、高亢顿挫、反讽幽默……我形容不了,只是 听得入迷,听了很多年,不知道曲名,音乐就是这样,什么旋律迷你,它会自 动流入你的心田,比如: 窗外是水牛城市中心的一片贫民窟。伊利湖区有个伊利县﹐县立医院是一座十几层大楼﹐孤零零矗立在这里。我常常推着她﹐躲到病房走廊的一个角落﹐从大窗户前呆看黄昏夏日跌进贫民窟里去的无言凄凉。人生就这样突然凝固在一种黄昏里﹐北美的丰厚也顿时变得凄凉起来。我俩如今在哪里﹖

忽有一个旋律﹐熟悉极了﹐听得教人寒颤。是傅莉床头一部录音机在汩汩的唱﹕

“在那遥远的地方﹐有一位好姑娘……”。

余晖悠悠地涂满被绑在轮椅上的傅莉﹐她的脑袋被夹在两片支撑物之间﹐否则那颗永远昂然的头颅就会低垂下来﹐我们这样相视而坐﹐可以很久﹐任录音机反复咏叹着。 《离魂历劫自序》

那只萨克斯管爵士乐叫『地球哭、天堂笑』(Earth’Cry,Heaven’s Smile), 阿根廷萨克斯風乐手巴比艾里(Leandro Gato Barbieri)吹奏,仿佛替代了三 十年前那首『在那遥远的地方』来陪我。

我要寻找政府残废救助和公共服务来帮她!

俗称穷人医保的美国Medicaid 中有「家庭护理」一项,政府派人照料残废瘫痪 者,早出晚归,我便去向德拉瓦州申请,申请表恰在砍掉大柳树之际寄来,上 面有几个电话号码,我轮番拨打,却怎么也打不通,我才知道这叫官僚主义, 而西方福利主义必定跟它挂钩,因为庞大的穷人、移民都要「吃」它,而且福 利也跟选举挂钩,铸成民主党的大票仓,跟反对福利的保守势力,年年对决于 国会,「民主」到此是不是完结不知道;我们到晚年愈加依赖于各种所谓「福 利」,加上语言障碍、不熟悉各种规矩、猫腻儿,加剧流亡的悲惨,朋友指点 我:这是你求他,不是他求你买他的东西,资本主义到此完结,而我们这些来 自共产国家的异议分子,反社会主义、计划经济,最终却要忧郁在西方福利主 义泥潭中,则是一个更大的讽刺!

电话打不通,我干脆推着傅莉,跑去他们的办公室排队,轮到我们去窗口,是 个白人女性,我出示了傅莉的护照、社安号和申请,她起初还亲切,等查了电 脑后说: 『我们系统里没有这个人。你要证明她住在这个地址、证明她是德拉瓦居民,比 如有她姓名的账单等……。 』

她一看我慌张无措,态度马上冰凉起来,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所以美国社 会里是弱肉强食的,你胆怯猥琐,所有人都欺负你,我还以为它只存在于儿子 读中学时的「校园文化」中呢。

待回家翻箱倒柜,才发现根本没有带傅莉名字的账单,她来美国一年多就车祸了,三十年都是我支付一切,而美国整个系统以账单作为一种身份认定,是很明显的市场社会特征,一个人如无消费行为,如账单、信用卡、支票等,这个人就从社会里消失了!我想找出她六个月的银行文件也不行,最后偶然发现,县政府一年一度的下水道(sewer service)账单有我们两个人的姓名,仿佛傅莉这个人没在美国系统里却只存在于「下水道」系统里似的,这个荒谬倒也帮助我看得透澈一点:这种服务只管白天,我想出门还是无人照料她,她也吃不来别人做的饭……我们有必要申请它吗?

三、Misfortune

一日我对傅莉说,你就是一个幸运与不幸强烈融合交织的人生,可举三例:

一、你幼年丧父,家中姊妹多,你却被保姆偷偷收养为女,童年得到「母爱」, 是你其他三个姐妹无缘获得的,不幸中有幸;
二、你从小是个假小子,拒异性于千里之外,对恋爱也没有感觉,却偏偏遇到一个捧你在手心里的男子,得到婚姻,否则可能终身不嫁;
三、你天生极爱孩子,老天给了你一对双胞胎,在独生政策下,不啻天降恩惠,虽难产只留一个给你,却是一个优秀的小子,

此三桩皆有幸转不幸,或不幸转有幸,毕现无常与绝对性,又可视为人之无奈与命运之严酷,不可抗拒又温情尚存,人之微妙无以穷尽。

那本《离魂历劫自序》,被朱虹翻译成 A Memoir of Misfortune,乃拾得此书精髓,恰好映证了你 的命运,仿佛是送给你的。

很多年我犹记得,我们在春谷路的住宅,每到暮春,车道旁的那株关山樱是最 后凋零的,她的谢幕也带走了春天,夏季顷刻就在眼前了,那粉红的樱花瓣洒 满车道,让我扫了一次又被铺满,再扫一次仍扫不尽,桥嫩的高贵,瞬间便贱 落成泥土,连惋惜的分秒都不留给你; 也并非只有我家门前这一株,而是满社区无数的樱花都凋零了,大自然的美艳与冷酷,交替得何等严丝合缝,没有一丝娇情,也没有一声无病呻吟,比多愁善感的人类要强大无数倍,四季交替,冬夏轮值,犹如弱肉强食般天然合理——

「零落成泥碾作尘」,也只有陆游能用柔情写得出这冷酷。

 

(文章转自作者脸书)

附:

颜择雅脸书贴

 

我最新的《财讯》专栏:「台湾是国家」英文怎么说?

碰巧川普公布关税时也称台湾为country。我写此文就是要解释这词不是中文脑普遍以为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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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美国念高中时,曾请教一名墨西哥同学怎么看美国人。她答:「但我也是American啊。」表情好像被冒犯。我查字典,发现americana/o在西班牙文是指美洲人,estadounidense(合众国人)才专指美国人。

会忆起这事,是因为近日川普下令把墨西哥湾改名「America湾」。若译为「美洲湾」,虽然还是令人感觉无礼,但主要在于事先没商量,不然都明白川普用意是正名:两国共享的水域不该听来像墨西哥内海。但若译为「美国湾」,大家就会觉得川普欺人太甚。不幸,华文媒体普遍这么译。

但America这字是有音译的,「亚美利加」,为什么一定要译为「美国」或「美洲」?中文不讲「丹麦国」或「墨西哥国」,并无阻于我们把丹麦与墨西哥当作国家。为什么英国、美国、法国、德国就要有「国」字?

这些国名都是鸦片战争后冒出的新词。 「中国」则是借用旧词,原意是天下中央文明所在,当作国名进入中国人意识却要等到20世纪。直到1901年,梁启超〈中国史叙论〉还在写:「吾人所最惭愧者,莫如我国无国名之一事。」

这就在中英文之间形成有趣的差异:中文国名常有「国」字,英文则没。

美国「United States」只说联合众州,看不出是合成一国还是某种同盟。法国国名的Republic通译为共和国,但republic却不见得是国,如今俄国即包含21个republics。

那英国呢?国名不是有Kingdom?当然世界上已没有不是独立的王国,近世却所在多有,一战前属于德意志第2帝国的巴伐利亚即一例。

中文「国」当然是「国家」简称,这是十九世纪才出现的和制汉语。会选「家」字,因为「家」跟「国」一样,在周代都是封邑的意思,差别是「国」封给诸侯,「家」封给大夫。封建制当然没主权可言,只有高度自治。

西方封建制比中国还久,到了1648年《西发里亚合约》才有了现代国际体系的雏形。宗教战争结束,各国君主说好不再去干涉别国信什么宗教,主权概念是这样来的。

既然是新概念,表示西方也必须发明新词,或赋予旧词全新意义。 「国家」3个英文单字,country与state是借旧,nation则是19世纪新铸。

中文一个词,为什么英文有3个?答案是3个字分别代表3个不同的面向:nation本意是出生同源,这个字代表情感认同的国家。 State本意是状态,引申为维持公共状态的权力组织。 Country本意则是乡土。

语词反映文化,当然会跟着文化改变。但不同文化对于语词身世的记忆却不一样。今日中文世界多少人还记得司马迁「兴灭国,继绝世」的「国」是封建城邑,范仲淹〈岳阳楼记〉「去国怀乡,忧谗畏讥」的「国」是故乡?

问题不是文言文没人读,而是有些概念对于现代人来说太重要,语词用法已不可能享有古文那种摆荡空间。英文却保留了country、state、nation 3字的前世记忆,把「台湾是我的国家」一句变得很难翻译。

通常的译法是「Taiwan is my country」。但苏格兰、北海道、托斯卡尼不是国家,英文却常称为country。只要风土风景够有特色,叫country都是没问题的。杨紫琼说她喜欢台湾这个country,媒体就下标说她喜欢台湾这个国家,是误会她了。

「Taiwan is my nation」呢………..(全文连结贴留言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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