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八十年代过来人,才会知道,中国有一个「水坝争议时代」,而使中国成为一个「水利社会」,先在黄河筑霸酿成大水灾,又在长江引起「三峡大坝争议」,最后水利问题都是政治决策,甚至三峡大坝竟在一场屠杀后才得以兴建,可谓一座「镇压纪念碑」,而黄万里是「反坝运动」灵魂人物,记者群则是那个时代的反体制精英,无人可以比肩。所以谭作人推介调查记者刘向南,曾与都江堰义人彭伟一道,联手阻击了圣兴电站,保护了千年古堰都江堰,这就是蜀中的「水利故事」,而他们就是川人中的「黄万里」,黄万里故事,和他的名字,与中国江涛河水一样,会流传下去。本文摘自《屠龙年代》。】
水利专家黄万里
「黄河在上中游流域里汇集了大量降水,流到郑州桃花峪。从此以下,除大汶河外再没有水流进黄河。两岸地貌是一个隆突圆锥体三角洲,洲上散布着向下游分流放射的许多流派,成为派域,而不再是汇水的流域。
「凡是在这种淤积得隆起的三角洲上继续通过天然水沙流,全河在长期内是一定要继续淤高并延伸的。……这些淤积的泥沙在史前经过河槽淤塞、自然堤决口、河道迁移或分流等过程,轮流散布在三角洲上。三角洲以桃花峪为顶点,堆成隆突的圆锥体,面上留有放射式的低水洼道,面积达二十五万平方公里。洲面淤高着、扩展着,进行较慢。
「在这样的地貌上援用古今中外任何治河法,如束水攻沙、宽河守堤、淤滩刷槽、集流冲沙等,除非另施机械能抽水放淤两岸,而欲使河槽自动维持不淤,是不可能的……黄河在两堤约束下应令泥沙“下排”的设想,认为全部流水应派给输送泥沙尽量出海的任务,不得分送两岸。这种想法殃成了目前黄淮海平原缺水、缺肥、华北水道不通航的现实。历来学术上普遍的错误认识使国民经济蒙受莫大的损失,未有甚于此者!」(黄万里《水经丛论》)
深得黄河磅礴之气,在中国水利界,仅黄万里一人耳。上引他以地貌演变规律,评说国家治黄方略之误,就是证据。他不是一个匠人(工程师),而是一位“通天人”的哲人(诗人)。“王景桓桓擅工巧,潘驯琐琐近虫雕。区区末技奚堪耀,何用高颔郢雪调?”他这诗句,也不是徒然傲慢。他拿大禹对比后世工匠,唯有“忍对黄河哭禹功”了。马列“唯物史观”,有人类社会逐级“进步”的概念,仅就水利事功而言,硬跟地球对着干,明明今不如昔,哪来的进步?黄万里的“利河说”,古老得不能再老,却有普世性。
「世界上凡治理三角洲,没有不是分流淤沙的,有之,其惟黄河。广东三水下的珠江、埃及开罗下的尼罗河、罗马尼亚土耳恰下的多恼河、印度孟加拉的恒河,巴基斯坦苏库尔的印度河,无不多道分流出海。我们祖先为了防洪而修堤,堵住分流口,是必要的,但这样就加快了河槽淤积。或问当时何不设闸分流,须知当时黄河上看不到一块石头,堵口只靠高梁梗和麻绳捆厢。怎敢筑闸于口门以控制洪水?到今天,用钢筋混凝土和钣桩筑闸,能有把握地节制水沙分流,就该从桃花峪以下打开二十几个口门,设闸分流,使水沙广铺在各流派滩地上。其流只会很浅,每年淤出薄薄一层泥沙。
「分流不仅疏水分洪,枯水期也分流。闸口底槛要设得低于河底。河堤临背高差5米以上,陡坡分流会以高浓度拉沙出槽,刷深大河,使其过水能力大增。从此毋须培堤,永无水患。历史上已成为高堤,足使大河安全过洪,改用作高速公路的路基,并不白修。注意惟有河身悬高,才能刷出深槽,分流排沙。由此观之,当年必先有鲧之堤塞,禹始分流有成。古今治水,其理一也。」黄万里《关于长江三峡修建高坝的可行性问题》)
黄万里的治黄方略,顺乎自然,纳水文、人文、环境、科技、经济、社会于一体,贯通古今,融汇中西。他视黄河为一条“利河”的境界,乃是一九四九年从黄泛区出来的、受洪水之“害”的人们无法企及的。所以,不必迫害黄万里,他的治河主张也不会被国家采纳。这甚至不是一个政治问题,而是文明程度的差异。
到八十年代末,水坝争议的时代,在中国拉开序幕。八八年,长江三峡大坝的论证,遭到全国政协几位老资格委员调查后的质疑,戴晴领衔的十几位首都大报记者,联合采写《长江长江》一书也出版了。中国终于自发产生了一场民间“抵制三峡大坝”的运动,黄万里是灵魂人物。他写道:
「作者曾在修建长江三峡高坝前后,六次上书中央建议勿修此坝。此坝建成蓄水后将使金沙江与四川盆地下来的河槽中的砾卵石和部分悬沙在重庆沉积下来,形成一水下堆石坝,堵塞重庆港,其壅水将淹没合川、江津等城镇、殃成数十万人民淹毙的惨剧。此坝永不可修。」
我在八五年的治黄采访中,没有见过黄万里。直到两年之后,在制作《河殇》的时期,才请他来演播室,用几分钟讲一讲他的治黄方略,才听到他那一口吴侬软语。他1999年的手稿《论江河淮海综合治理》中有一段文字,评说四九之后的五十年治水之成败,并道出一个治水人的悲凉。
「近年来江河淮海迭受灾害:黄河从来以洪患著名,七二年来警闻有断流兼洪灾之恶耗。海河素赖黄河分流淤灌,今已断航多年。淮河1937年导流入海方完成,即遭黄河破堤重淤之灾,其后改导入江初非长计。在1983年汉水安康洪灾之后,1998年长江中下游又遭特大洪灾,接着冬春九江又以基本断航问世。江灾受害人口2.33 亿,死亡三千余人,淹地392万亩,资金三千万元以上。
「这些灾难决非全由天然造成。看到军民合作舍身救护的壮烈,自己一介老书生,无能为力。除了捐助些资金衣物外,只有悲痛与惭愧。记得少时父亲说:“我国自有历史以来耕作的农民从来没有对不起过统治阶层的!”自度身受国家教育十七年,获得各级学位,七十多年来从事水利工程的教学、研究、和实践:举凡查勘、规划、测量、设计、施工和行政莫不曾经亲自操作,培养过四十几个工程人员,教课五十整年,然而对于我国治水大计未曾有过多大有效贡献,乃有上列“愧对苍生老益悲”的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