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8月发生了我生平中的一件大事:我和太太、外甥女一起在北京远郊的一条河边受洗,正式成为基督徒。
对于我这样一个从小接受马克思主义无神论教育,对基督教充满偏见,又高度尊崇科学理性,凡事都要追根究底、要求证据充足的知识分子来说,走进基督之门这条路走得并不轻松,其间需要跨过许多重大障碍,解决一系列疑难问题。
第一个问题是,“基督教”是什么?按理说这个知识性的问题是最容易回答的,查资料就行了。然而事实上并非如此,那些照本宣科的传教说辞曾经让我如堕五里雾中,越看越糊涂。现在我可以简单回答说,基督教是基督徒的信仰,它是三大世界性宗教——基督教、佛教、伊斯兰教——之一,包括新教、天主教和东正教三大教派(“新教”在中国又被翻译成“基督教”,造成很多混淆),共有24.6亿信徒,占全球人口1/3,是全世界最大的宗教。中国的基督徒没有准确统计数字,估计在五千万到一亿之间。
第二个问题,也是最重要的问题:什么是“基督徒的信仰”,或者说,基督教的基本教义是什么?我自己的体会是,对于毫无基础的中国人来说,我们看到听到的宣教词与其说是能解决疑惑,不如说是增加疑惑。按照我自己反复思考之后的提炼概括,基督徒信仰最根本的精神实质,是博愛与宽恕——正与儒家的“仁恕”之道相同。
先让我引一段南非“真相与和解”领袖人物之一、诺贝尔和平奖获得者图图大主教的名言:
激励我们的不是政治动机,而是《圣经》的信念。……(真相与和解)委员会常常为人可以邪恶到如此地步而深感震惊,我们大部分人都会说,具有这种行为的人是魔鬼,因为他们的行为就如同魔鬼。但我们必须区分行为和罪犯、罪孽与罪人,应当痛恨和谴责的是罪孽,而对罪人则要满腔热忱……基督神学认为,尽管他们行为可憎,但他们仍然是上帝的孩子,能够忏悔、能够改变。……在这门神学中,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人,因为我们的上帝为罪人保留了特别柔软的心肠。……如果有人认为这为道德堕落打开了方便之门,那他一定是没有爱过,因为爱比法律(和正义——周注)要求得更多。……我们每一个人实际上都能够做出可怕的邪恶行为——我们全体。谁也无法预见,如果受到同样的影响,处在同样的境地,我们就不会成为和罪犯同样的人。这不是纵容或原谅他们的行为。这是要让心中充满更多的上帝之爱,为看到他所爱的人走上这样的悲伤之路而哭泣。……尽管有许多现实不如人意,但邪恶、不公和压迫无论如何不会最终占上风。(图图:《没有宽恕就没有未来》)。
我相信,除了基督徒之外,绝大多数当代中国人读了这段话,要么感到非常陌生和震惊,要么抵触和嘲弄——它和我们一直被灌输的马克思阶级斗争、暴力革命“学说”,和列宁的“伟大教导”“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残忍”,和雷锋的名言“对阶级敌人要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等等格格不入。
最让中国人难以接受的还有:
你们听见有话说:“当爱你的邻舍,恨你的仇敌。” 只是我告诉你们,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这样,就可以作你们天父的儿子;因为他叫日头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给义人,也给不义的人。你们若单爱那爱你们的人,有什么赏赐呢?就是税吏不也是这样行吗?
你们听见有话说:以眼还眼,以牙还牙。只是我告诉你们,不要与恶人作对。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有人想要告你,要拿你的里衣,连外衣也由他拿去;有人强逼你走一里路,你就同他走二里;有求你的,就给他;有向你借贷的,不可推辞。
(注:《圣经》的翻译文风古朴,别具一格。改写成当代白话,“逼迫”是“迫害”的意思。“邻舍”是指自己周围的人,亲友。“税吏”是替罗马征服者征税的小官吏,特别遭犹太人民痛恨。)
这些都是耶稣基督最重要的教诲,不可忽视,基督徒必须照做。但是,它们明明都是不可能做到的——有几个人(包括基督徒)能爱自己的仇敌呢?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我们若是都照此行事,只要有一个恶人不这样做,他不就横行无忌,称王称霸了?难道基督徒都是些傻瓜,或者言行不一的伪善者吗?
正是这些健全常识性的质疑,把许多人挡在基督的门外。
比这更令人困惑的,是基督教义和科学理性的冲突。所有受过现代教育的人全都无法否认,《圣经》里相当多的内容和科学常识不相容。读一读《圣经》的开头《创世纪》和结尾《启示录》,立刻就会疑窦丛生:它们可能是真实的吗?而绝大多数基督徒斩钉截铁,断言《圣经》每字每句都是绝对真实可靠、不容置疑的真理,甚至就是它字面的意思,如果有错那一定是科学错了,或者是因为“神的奥秘我们人类无法理解”。
这显然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把头埋进沙子里,对这些无法回避的疑惑视而不见,或者用各种强词夺理的辩护词拒绝认真对待,不但无益而且非常有害,只能让越来越多的人远离基督教。至少对我、我的太太和我身边的许多朋友而言,拒绝诚实面对问题不可能令我们信服。
那么,我是如何解决(只是初步解决)这些重大疑惑的呢?
因为从小喜爱西方古典音乐,而西方古典音乐深深扎根在基督教信仰里——不妨说,几乎所有伟大的西方古典音乐作品全都浸透着基督教的精神,几乎没有一位著名作曲家不是基督徒——不管官方教育如何抵制丑化,我仍然被这些音乐深深感动,而且,并不是仅仅因为它们好听,旋律优美——中国民歌很多都很好听,《走西口》,《兰花花》,《茉莉花》等等——是因为其中的基督教精神和我产生了发自内心的深层共鸣。这就说明,我们可以从“情感”,而不是理性的路径走进基督教。
西方古典音乐,以及西方绘画、雕塑、建筑崇高博大的美,源头也是基督教。这是进入基督教的又一条路径:审美。这种崇高神圣的美,和世俗艺术的美很不一样,我无法细说,只能强调一点:纯正的宗教艺术作品里很少有流氓痞子气,很少有下流趣味,这和我接受的家教正相吻合——我得赶紧声明:我不是说自己多么纯洁无暇,从来没有任何下流趣味,我只是说,我知道流亡痞子气不是好东西,应该为之羞愧。
世无完人,人间没有天使,从圣贤皇帝到乞丐流浪汉,人人都有罪性(sin,过犯、过失、不足、有限,不是刑事犯罪crime),这是基督教的又一核心教义,由此才能合逻辑地推出“权力使人腐化,绝对权力绝对腐化”的法治宪政理念,然后设法创建有效监督约束任何政治权力(包括民主在内)、特别是政府权力的制度和文化。这是基督教对人类政治文明的伟大贡献,这是进入基督教的宪政路径。
因为世无完人,基督徒也是人,因此基督徒一样有罪性,基督徒和基督教根本是两码事。很多人因为眼见基督徒的种种缺失过犯,尤其是在野蛮黑暗的中世纪,基督徒确实做过许许多多错事,犯下过令人发指的罪恶,就把这些归罪于基督教,这是把基督徒和基督教混为一谈了。事实上正相反,中世纪封建贵族最大的喜好是两件事:战争和恋爱,基督教会不知颁发过多少次“上帝治下的和平”禁令,禁止战争,这才一点一点驯化了这些日耳曼野蛮部落的后代。他们的文盲祖先用血腥暴力征服了罗马帝国,彻底毁灭了希腊罗马文明,而基督教又征服、驯化了他们,基督教士恰恰是黑暗中世纪里最有文化、最文明的一群人——当然,他们也不可能超越他们所处时代普遍低下的文明水平太远,这是不言而喻的。应该放弃黑白二分、“全或无”的绝对标准,转而使用概率统计方法,比较一下基督徒和非基督徒的平均道德水准,就不难得出“总体而言,基督徒的平均道德水准更高些”的观察结论。这是进入基督教的道德伦理路径。
社会心理学的研究表明,人的心理健康比生理健康更重要,而维持心理健康的一个关键要素,是不能没有“社会支持系统”,也就是在一个人孤独无助、陷入困境时能够相互理解关爱、出手相助的亲密朋友。基督教会(基督徒的“团契”)恰恰是可以惠及每一个人的“社会支持系统”,因为教堂的大门是向所有人敞开的,包括最底层、最卑贱、最被人厌恶鄙视的人,包括所谓“十恶不赦”的罪犯在内——让我们重温图图大主教的名言:
基督神学认为,尽管他们行为可憎,但他们仍然是上帝的孩子,能够忏悔、能够改变。……在这门神学中,我们不能放弃任何人,因为我们的上帝为罪人保留了特别柔软的心肠。
请问除了基督教,你还能在哪里寻找到如此博大宽广的博愛胸怀?这是进入基督教的社会学路径。
自由民主不是仅有好制度好宪法就万事大吉,它必须建立在“公民社会”和“公民文化”的基础之上,而基督教团契是西方公民社会和公民文化最重要的组成部分。基督教的理念(神权高于王权,人人皆有罪性等等)提供了法律的“正义之源”,教会组织是抗衡政治权力的强大而又温和的社会力量,对宪政的建立和巩固贡献极大——这是进入基督教的政治学路径。
还可以换一个提问法,不是问“有没有神”,而是问“有神好还是没神好”。中国人自古就有“头上三尺有神明”的信念,相信自己的一举一动都有天上的巨眼看着,于是有所敬畏,有所顾忌,不敢胡作非为。“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没有比这句话更可怕、更有害的了,因为,无所畏惧的人一定是无所不为,什么伤天害理的坏事都敢干的人。“有神比没神好”,这是进入基督教的功利主义路径。
请问,这么多路径和理由难道还不够吗?
很遗憾,对于我这种凡事都要寻根究底的人来说还是不够。
早在1993年赴美访学期间,我那时因为所谓“广场四君子”的鼎鼎大名,被波士顿的华人教会当成重点培养对象,他们邀我参加了教会的许多活动,包括整个周末的“福音营”等等,让我深受感动。基督教会里那种虔诚、友善、温和体贴、热情助人、超越世俗的精神氛围,是其它任何地方看不到的,而我由于热爱西方古典音乐,早就对基督教心向往之。
但是直到我离美回国前夕,教会的李牧师来和我道别,我仍然非常为难地对他直话直说:因为基督教的许多教义不能说服我,我还不够当基督徒的资格(像不像对共产党支部书记说话?),我不能自欺欺人,骗你们说我信了。
北京一家非官方教会在举行宗教活动,GETTY IMAGES
1999年,我加入了住地附近的家庭教会成为“慕道友”,后来我们的家庭教会索性搬到我们家聚会,最多时有40多人。大家对我都非常敬重,当然也都非常希望我进基督的门,而不是在门外徘徊,探头探脑。然而四年过去了,我仍然不能说服自己。原因很多,最根本的原因是,基督教的许多原始教义和现代文明、尤其是和科学理性冲突太大了,而家庭教会普遍信奉的基督教原教旨主义信条逼迫我不得不在教义和科学之间二选一,那我很自然地只能选择科学。
举几个例子吧。
教会经常请外地和国外声誉卓著的传道人来讲道,但是,可以说没有一个传道人让我心服口服。比如一位定居加拿大的传道人号召我们“祷告吧祷告吧,一祷告,想要什么就有什么!”比如许多传道人都会说亲耳听到了上帝对他们说话,照此说他们不就成了上帝的代言人了?那还不彻底乱套了——顺便说说,小布什总统决定打伊拉克,遭到部分西方盟国(包括德国和法国)的严厉批评,他自我辩护说是上帝指示他去打的,有一位菲律宾的红衣主教很讽刺地说,“你和上帝说话,那是祷告;上帝和你说话,那叫神经病”!
又比如我太太有一座非常精美的观音像,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佛教上师非常郑重其事开过光的(详情见后),一位教友见了坚决说“你必须立刻把她砸掉!”我们当然不能这么干,后来偷偷送给了一位佛教徒好朋友,他如获至宝,恭恭敬敬供奉在自己家的佛堂里,我们内心不但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反而很觉安慰。比如结婚时一位四通老同事送我一座玉雕的龙船,也被批评说“龙是恶魔化身,你们一定要砸掉!”我们辩解说,那全中国全世界的各种龙的文物是不是都要砸掉?她们坚决说“对,都应该毁掉!”
又比如一位偶然来我家的教友看见我满墙的书,很不屑地说,“周老师,您这些书全都可以扔了,有一本《圣经》就什么都有了”。
更有甚者,他们几乎把全部注意力都专注于“寻仇”——睁大两眼寻找一切持不同意见的人,从基督教内部,到其他宗教,乃至各种世俗文明,统统看成异端、魔鬼、“敌基督”,然后与这些不共戴天之敌作殊死战。当他们终于意识到自己日益孤立的处境时,便干脆宣告当今时代乃是世界末日,期盼它早日彻底毁灭。受过马克思主义灌输的人们,不难察觉出这两者(马克思主义和基督教原教旨主义)之间极为亲近的亲缘关系——马克思是对“共产主义人间天堂”之前的整个人类文明毫无敬意的,他所谓“扬弃”,值得保留的只不过是令物质极大丰富的“生产力”而已,其它概不足惜。
等等等等,不一而足,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甚至就连基督教的主祷辞“愿你的旨意行在地上,如同行在天上”,若是按照许多原教旨主义信徒把天国照搬到人间的理解,我也不得不持有很大的保留意见。认真照此实行,那还不就是共产主义吗?我坚信人不是、也不可能是天使,人间没有、也绝不会有天堂;人间诸恶只能点滴改良,永远不存在让人间完美无缺的万应灵丹,完美主义、极端主义害死人不偿命。相反的教义更合我意:上帝面前人人都是罪人;“这世上没有义人,一个都没有”;“你们中谁是没有罪的,就丢石头打她”。
总而言之一句话,神的国只能行在天上,不能行在地上。上帝的旨意,包括前面所引述的要爱你们的仇敌,为那逼迫你们的祷告;有人打你的右脸,连左脸也转过来由他打,仅仅是让基督徒以耶稣基督为榜样,尽最大可能让人间世界更接近天堂而已。这是一个崇高、极高的理想,就算是全心全意、耗尽一生去努力,也没有一个人能完全企及,关键在于,做和不做,结果一定是非常不一样的;高标准的理想和低标准的理想,实践的结果也是非常不一样的罢了——“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中华民族的古训说得多么清楚。因为没有一个基督徒能做到,就断定基督教义是错的或虚伪的,这种黑白二分、全或无的苛求,无论对人对己都是非分的。
一开始我和太太还试图和她们(有这种信仰方式的几乎全都是女教徒)讲理,毫无作用不说,反而后患无穷,我们也就不再多说。每个礼拜天聚会时,我就在厨房给大家煮一大桶汤、一大桶粥,尽量避免听那些听不入耳的讲道。几次劝导我无效之后,我们这个家庭教会终于在我和太太受洗之后三年另找聚会地点,我们逐渐也就疏离了教会。
受洗前我做了许多努力,除了教会的礼拜读经,还有更深入的读书思考。对我启发最大的是一本厚书《基督教神学思想史》。终于有一天,有如灵光闪现,我感觉我顿悟了!这才下决心做了决志祷告。2003年8月,我和太太、外甥女一起在北京远郊的一条河边受洗,正式成为基督徒。
详情不便多说,2015年冬天我开始在海南保亭所住的小区义务讲学,讲“现代化理论”和“西方古典音乐欣赏入门”,下面节录讲稿里有关基督教的一部分(有修改):
首先要把握几个要点:
第一,宗教是人类文明非常重要的组成部分,不是简简单单“迷信、不科学”五个字就能打发掉的;
第二,宗教问题非常复杂,简简单单下一个“好”或“坏”的结论也是行不通的;
第三,宗教的核心功能——提升人的精神境界、培养高尚情操、净化道德、凝聚社会人心等等——是不可替代的;
第四,包括公认宗教信仰最淡薄的中国人在内,可以说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是完全不信宗教的,而且今天世界上信教的人仍然是绝大多数,包括最伟大的科学家牛顿和爱因斯坦在内,大部分科学家都是宗教信徒。很多当代的西方人都不知道,牛顿把科学和数学看做他的副业,当做认识上帝的途径之一,他的研究重点是神学。
历史上我们中国人确实没有过西方式的,组织严密、高度排他性的一神教信仰,我们是“儒释道三教并存”的,可以说,我们是天生的宗教宽容论者;而儒家学说尽管不能算是“儒教”,但却不是无神论,我们信的神不是人格神,是抽象的“道”和“天”;照我的理解,我们中国儒家的宗教观是天生的“理性教义”——这一点至关重要,我必须多说几句。
我认为宗教教义并不是一个逻辑严谨的理论体系,它是复杂漫长的历史演化的产物,是一个混合体。就好比一个鸡蛋,它有蛋黄、蛋清和蛋壳,还可以放进一个包装里去,包装外面还可以有层层包装,这一大堆东西就叫做“宗教”。显然,这堆东西不是同等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其核心蛋黄,而这就是该宗教的“本质”或“精神实质”。《圣经》不是每句话都同样重要,重要的是它的精神实质——耶稣基督的所言所行,他的教诲,他为世人树立的光辉榜样。
其次,宗教教义是分工合作的,诉诸人的全部心理活动和精神文化,简单划分的话,有“理性教义”和“感性教义”之分,就好比我们在学校里学习的课程,既有数理化生,又有文史哲。另外,还有高尚教义和粗浅教义之分。
比如“有没有神,如何判定?”宗教信徒当然首先要判定“有神”,当代知识分子最大的问题却恰恰在于,误以为科学和有神论不相容,而这种误解又源于不了解“神是什么”这个宗教最基本的问题。感性教义的“神”一定是拟人化的人格神,一个坐在云端的白胡子万能慈父,时时刻刻关怀着我们,对我们有求必应,这就和科学发生了严重的冲突;而理性教义的“神”是完全抽象的“道”,看不见摸不着,神秘莫测(见《圣经·约翰福音》:“太初有道,道与神同在,道就是神。”),这个理性教义的神和科学、和中华传统文化的儒家道家都是可以并行不悖的。感性教义一方面打动人心、引起感情共鸣,另一方面要特别面向文化低的大众,你跟他们说什么“道”他们听不懂,所以只能通俗化、拟人化处理,就好像给儿童讲童话故事。那不是骗人,是“因材施教”。再者说,成年人就不需要、不喜欢童话故事神话故事吗?“大人也,不失其赤子之心”,天资丰厚、教养良好的成年人一生都保有童心,那绝不是坏事。非要把宗教教义彻底理性化,是自己收窄了心灵。
再比如,基督教的理性教义、高尚教义是让基督徒“背负起自己的十字架,去追随耶稣基督的脚踪”——耶稣基督是把全人类的苦难都背在自己肩上了,十字架就是人类苦难的象征;基督徒就是要去分担耶稣基督肩上的重负。基督徒进这个门,是来受苦受难、牺牲奉献的,不是来得好处的,因此,理性教义教导的是利他主义。粗浅教义正相反,是说“来吧来吧,都来祷告吧,你祷告了,想要什么就有什么”,这是利己主义的教义。经济学的基本假设是利己主义,这并没错,但经济仅仅满足人类最低层次的需求,其它高层次的需求满足都要以经济为基础、却不能仅仅靠经济来满足。
不容否认,当今时代宗教面临的最大挑战是处理和科学的关系,这个关系处理得并不好,仍然需要做长期艰苦的努力。我坚信,丰满扎实的,好的、有生命力的宗教教义应该是和科学不冲突的。
最后,理性教义、高尚教义和现代文明也是不冲突的;原教旨主义认为人类不是越来越进步,而是越来越堕落,当今时代是末世、快要毁灭也应该毁灭,主张倒退回黑暗中世纪,这不是好的、正确的教义。
一句话:基督教之所以把众多最有头脑、最优秀的,同时又是对基督教心驰神往的高素质人士挡在门外,就是因为他们经历着和我一样的挣扎、困惑却不得其门而入,而这就要由基督教原教旨主义之类的粗浅教义负责。
我再极其冒昧地多说一句:基督教的宗教改革并没有完成,需要许多基督徒继续为之努力。
需要再次说明:我并不认为,只有理性教义是正确的,值得保留和发扬,而感性教义是错误的、应该淘汰。宗教和科学各有各的功能,完全可以并行不悖,不必要、也不可能合一、把宗教归并于科学。人不是干巴巴的理性动物,人是本能、情绪情感、理性和意志等等多层次精神心理的综合体,宗教的伟力恰恰不是来自理性,正相反,是来自本能、情感、审美、道德伦理等等打动人心,让人感动流泪、热血沸腾的非理性元素,非人格化的“道”起不了这种作用。同样,文学艺术的伟力也不在理性,纯粹理性的“科技控”欣赏不了文学艺术。容纳宗教情操和审美趣味,需要一个远比理性深厚广阔的精神世界;没有宗教和艺术修养的人,心灵多半是枯干贫瘠,趣味索然的。
其实我太太赵燕英早在2000年就在英国受洗了。说来这也是一段奇遇。
1999年,我太太应邀出席英国的一个国际纪录片节,顺便游览英国。游览途中因为内急,带的包包又大又重(大家知道,女人永远是这样的),又没有同伴陪同,她四下看看,居然就把包和一台贵重相机委托身边一位白胡子老人看管,径自进了卫生间。出来后,老人很惊奇地问她,你怎么可能把这么多贵重物品交给一个陌生人看管?你怎么知道我是可以信任的?大家恐怕猜不出我这位了不起的太太是如何回答的,她说,“我从您的眼睛看出来,您是一个可信赖的,诚实的人”。老人深受感动,说你没有看错,我是一个基督徒,而且是教会里的牧师,基督徒是不可以骗人钱财的。他当即邀请她去家里,当然,双方也交换了联系方式。
第二年,赵燕英女士又一次应邀出席同一个纪录片节,她想起这位英国老人,就给他打了电话。老人高兴极了,又邀请她去家里。晚餐时候老人问她,你是不是佛教徒?她说不是。是基督徒吗?老人又问。她回答说也不是。老人问为什么不是?我太太实话实说:虽然去教堂里听到教会的音乐非常受感染,但是因为自己经历过文革,对于所有宗教信徒的那种盲目膜拜不能接受,她感觉自己和上帝是平等对话的关系,就像和最好的好朋友和家人说知心话一样,不是崇拜和被崇拜的关系,这种态度是不是很不虔诚,挺亵渎的?
没有想到,老人说不是这样的,你这恰恰是一种很难得的境界,很少有人能达到,完全没有问题!就这样,我太太当即接受了这位英国牧师的施洗,成为了基督徒。
当我们两人都成为基督徒之后,我们把她的这段经历说出来,几乎没有一位中国的基督徒能够认可,大家口中不说,但都报以很不信任的沉默态度,我们也就再也不提了。
尽管越来越多的西方人(主要是左派)不信基督教甚至反基督教,众所周知,西方文明可以说就是基督教文明,没有基督教,根本就谈不上什么“西方文明”,什么“民主”(请参看托克维尔《论美国的民主》),所以,我们讨论现代化、现代文明和自由民主,基督教是非常重要的一大课题,不了解基督教,根本就谈不上了解西方文明和源出于西方的现代文明;特别是考虑到中国各界精英(基督徒除外)对基督教的理解几乎等于零,而中国的基督徒对基督教的理解又绝大多数属于感性–初级教义,写到这里,我很犹豫要不要继续谈论基督教?这个话题太重要,按理说不能不谈,但基督教如此复杂,中国人对它又如此陌生,从何谈起呢?
只能简单化处理了:再次转录我的一篇相关旧文如下,希望不会让读者们厌烦至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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