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本文是台湾驻德国大使谢志伟在《光传媒》举办的「百年中国•中共百年研讨会」上的演讲报告。由《欧洲之声》田牧整理。
六、我的认知中的骨肉与血脉
我在台湾成长,再到欧洲学习,从原本的学者到外交官,我常开玩笑讲,我是学者,是学着在当外交官。天琪说我没有官架子,我只担心没有衣架子。我当年在波鸿(Bochum)鲁尔大学,天琪和赫尔穆特(Helmut)常常邀我一起相聚,认识了好几个中国出来的异议人士。我一直有个感觉,台湾人跟大陆人,可以是兄弟姐妹,我父亲这一边是有大陆的骨肉血脉关系,从这一层意思来推理,习近平也可以是我的兄弟姐妹啊,但我说「他不是!」他没资格。我有什么资格说他没资格,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中国空有5千年的文化。我就以今天7月1号为例,中国共产党建党100周年的纪念日。我手上有一个文件,我只能在镜头前虚晃一下,因为这是公文,这是一份我们英国代表处传过来的文件,里面提到德国、英国两国外交部长,昨天签了一个外交跟安全政治合作的联合声明书,里面大大小小27点,其中第15点提到中国与「印太」,里面有一句话大意是:「德国与英国要加强他们之间合作的力量,要来面对中国越来越增加的重要性。」大家想想看,中国的重要性增加,其实是一个中性的说法。照道理讲,中国的重要性提升了,这对中国来讲很有面子,也是他们的骄傲。可为什么中国的重要性增加,反而变成两个民主国家之间的合作更需要增加?文件里写得很清楚,中国在习近平、在中国共产党和中国解放军领导之下,它的重要性增加,对于自由世界的人,对中国人来说,危险性是增加了。
面对这样的提法,我觉得是令人摇头叹息!今天早上北京的纪念活动,习近平、中国共产党,他们对建党100年这么有信心、这么骄傲,为什么自由世界国家,包括日本、澳大利亚,也包括美国、台湾、欧盟、英国、法国、德国等没有一点反应?「印太战略准则」出台,不就是因为中国的崛起,是针对整个自由世界、对于中国人本身,对于追求自由民主的中国人士,也都是一个威胁。
1998年东吴大学演讲活动:谢志伟(左)和廖天琪(右)。图/谢志伟提供
七、「solidarity」与「高贵」品格
我前面提到了「solidarity」这个字,它的根源是「一个」的意思。所以当我们的朋友、亲戚、同胞、同志,受到威胁危险的时候,我要跟他们站在一起,我不能跟他们分开,更不能弃他们而去。但是,这个在一起,是因为我们有共同的理念,对于自由民主来说,还有人的尊严问题,这是我们的共同价值。你们看看今天早上中共党庆的现场,穿着制服的男男女女,看起来个个人模人样,却只有一个声音、一个表情、一个站姿,这也是「一个」,从某种程度来讲,他们或许也会对自己说:「我们也是『solidarity』,我们也是『并肩作战』,我们也是『同舟共济』」。但是我们若反问:这些一个表情、一个声音、一个姿态、一个服装,甚至一个发型的人,他们哪一个可以有自己的想法,没有!全部打成一片。从我的角度来看的话,在中国共产党统治之下,我觉得中国人失去了一个机会,这个机会就是成为高贵的人。
我这边讲的「高贵」,要特别说明一下。大家都知道的德国两大文豪,一个是歌德,一个是席勒。1799年,席勒写了一首直到今天还脍炙人口的诗,叫做《担保人》(Die Bürgschaft)。我以前给学生上课时,常提到这一首诗,里面谈的就是「高贵」。可是这个「高贵」在1789年法国大革以及欧洲的启蒙思潮之前,高贵是「血统」,是贵族专属,还可代代相传。一般平民百姓作为一个个体,不是在皇帝底下、就是在教皇底下的一个附属,某种程度来看,不是平民,而是贱民。
德国两大文豪,歌德(左)与席勒(右)。图/田牧提供
「贵族之为贵,贱民之为贱」乃命定的说法,文艺复兴以来,到宗教革命,到法国大革命,受到了极大的冲击和挑战,而西方世界也就此进入强调个人的时代,可用「人人生而平等」一言以概之。其中的关键就在于,自由与勇气,这两组词必须连在一起,互为表里。没有勇气,你就没有资格拥有自由,自由虽然是天赋人权之一,可是你必须去争取,你必须去捍卫。席勒的这一首诗,讲述当时有一个暴君Dionys,这个暴君不相信人性里有高贵的一面,他认为人都是贪生怕死的。所以他对任何人没有一点尊敬,对人性没有信赖。后来有一个叫Moeros的人去刺杀国王,结果失败被捕,犹如「荆轲刺秦王」一样。国王就跟他讲,这是你自找的嘛!你就要被处死,还有什么未了的愿望?说!?Moeros就说:「今天被抓到了,我死不足惜,但是我妹妹就要出嫁了,长兄为父,父母都不在了,请给我3天的时间,我回家乡帮我妹妹主婚,完了我就回来。」暴君说,那不是让你跑掉了吗?
Moeros说,他有一个好朋友,可做担保人:「我去的这3天,我朋友就在这里,如果我3天之内没有回来,我这朋友就上绞架。」这个不懂得什么叫信赖、不懂得人性的君王心想:「哼,我才不相信会有你们这种友谊存在。」不过他还是答应了,让那个朋友来,你就走。朋友果真来了,被五花大绑在那个地方等着上绞架,于是Moeros就回家乡了。去程花了一整天,婚礼一办完,第3天他就上路赶回原地,结果不幸路上首先遇到盗匪,把他打个半死,把他钱都抢光了。他满脸鲜血一拐一拐地继续往前跑,要过河,偏偏水流湍急,他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样,好不容易拼了命,下河就算淹死也得跳下去,连滚带爬地上了彼岸。眼看着太阳快下山了,太阳下山之前他一定得要到达,不然的话,死的就是他的朋友。他快到刑场时,远远看到有很多人,就是以前的菜市场,那些人看他一脸狼狈的样子就问:「要干什么?」他说:「我一定要赶到行刑的地方。」他果真一身是血、连滚带爬,在最后一霎那赶到了绞架前,他与他的朋友,抱头痛哭,朋友非常感动。君王见此脸色大变,他不相信的事发生了。这竟然真有人为了一命换一命而回来送死。君王以他对人性的认知来讲,这是躲都来不及的事啊。这Moeros大可以说「Sorry!朋友,我尽力了啊!」然而这个人拼了命也要急着回来送死。想到此,国王说道:「我本来是要看看,你们这种下等人怎么可能有这种友情?!结果真的看到了眼前这一幕。」国王非常感动,不但放了他们两个人,而且说:「让我加入你们,成为两人中的第三个人。」
八、「高贵」体现在让人民获得自由与人权
席勒这篇故事呈现出两个我们一般称之为夏里巴人的人、低端的人,他们没有钱,是所谓「高贵」的相反。席勒透过这首诗歌要告诉人们,君王高贵不是因为他身上流有贵族的血,而是因为他有一颗还可以被感动的心。这个君王之前被视为是个暴君,可是这一幕展现他能被人性感动。所以重点并不只是说这两个所谓的低端人的高贵,不只是这样,这两个人的高贵,还可以使君王被阴影遮蔽住的那颗心,能够冲破阴影看到阳光,然后笑着跟那两个人讲:「我要与你们成为一起。」
当这三个人在一起的时候,才是真正的「solidarity」,这里面有人性的感动,有人性的高贵。我现在回过头来问:习近平,或者今天早上那几个在天安门前,在所谓的大典上讲话的人,对于党、对于国,看起来习近平是与他们一起的,而且还不止三个人,可是我对这一场景,感觉上就是七个字,刚刚讲的「鸡皮疙瘩掉满地」,还可以加四个字,「不寒而栗」。可是,如果我们再回过头来看1799年,就算是1800年好了,超过200年了,而你中国共产党今年100岁了,又怎样?!他们超过200年,也就是说早在200多年前,至少在席勒这首诗里面的西方人,让我们看到了什么是真正的友情,那是真正的高贵,真正的人性展现。
你中国共产党再怎么伟大,我就想到后面还得加两个字,中国共产党不是伟大,而是「伟/尾大不掉」,它控制了中国超过70年了。你是有可以拿得出来的东西,14亿人口每天都是开门的柴米油盐酱醋茶,都能够吃饱饭,这的确不容易,这个我们必须承认。但是人活着只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吗?中国古人文天祥都可以讲出「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这基本上是一个比较高级的柴米油盐酱醋茶,也就是赴汤蹈火,求之不可得那种气节,那种志向。中华民国成立之后,台湾还是日本人在管,但是我今天理直气壮地,即便在德国,我们也庆祝中华民国的国庆,但是庆祝时,我脑袋里面想的是当年那一些抛头颅洒热血推翻满清的年轻人。我们台湾的民主、自由也是前人抛头颅洒热血换来的!当年的血性青年有理想,他们对于自我牺牲看得这么小,但是对于这个民族,可以带来的这种光辉,他们看得这么大,所以他们可以自我牺牲。
台湾如果说是中华民国的继承者,那,我们不是蒋介石的继承者,而是当年这么多的热血青年抛头颅洒热血、推翻满清建立起来的亚洲的第一个共和国之精神上的继承者,是这个精神的照明灯塔之延续。也因为这样,我一直认为这个灯塔要有火,以前要火把,现在可能要电池。灯塔本身是不能发亮的,灯塔必须有电池有火力,才能发出亮光。灯塔不是为自己存在,灯塔是为那一些可能即将遭遇船难的人所存在的,茫茫大海里面又是风又是浪,他要一个安全的避风港,灯塔存在的意义在此。所以,台湾在过去那几十年里面,我随手举几个人为例,雷震、殷海光、傅正,还有很多。可以看得到台湾的民主化、自由化,跟中国当年青年抛头颅洒热血的精神,是相通的,是有脉络相承的。
左起:雷震、殷海光、傅正。图/田牧提供
九、台湾的一代精英佼佼者
今天的台湾有缘成为整个华人文化圈里面的唯一灯塔。香港在1984年中英签了约,1997年交给中国共产党以后,这个明珠就沦陷而晦暗不明了。只要中国共产党的手一伸进去,非死即伤,非灭即亡。今天小台湾要有大志气,当年我和许多朋友一起走上街头,为这个宝岛的自由民主奋斗,很多人都有这样的志气和认知。在此,我想到于我亦师亦友的金恒炜。作为外省人,他在国民党统治的时代,就已经有这样的认知和勇气。金恒炜的家人在中国,也被中国共产党迫害过。台湾有原住民、有本省人、外省人,在1945年之前,台湾又被日本统治过50年,至少到1979年,台湾是美国在亚洲驻军的其中一块地区。所有这些,把我们连系在一起,人就活这么一次,它是一个缘分。
左起:张文翊、金恒炜、谢志伟,摄于2006年5月在柏林台湾驻德国代表处大门。图/张文翊提供
我再回到「solidarity」这个字。让中国的民运人士、台湾的自由派人士都站在一起,这与台独一点不冲突,但这是另外的话题。我在德国这么多年,几乎每次演讲,不管听众是什么人,我都会提到,台湾人与中国民运人士及吐蕃/新疆、图博/西藏、香港跟南蒙古人,我希望席海明主席也听到,还有维吾尔族人等,我会说,只要我们站在一起,中国共产党就会害怕,我们不要被他们分化,我们就会胜利。这当然需要很多、很多的耐性,也需要很多的勇气。现在的台湾属于比较幸运的,但也因为这样,我们台湾人更须展现更多的「solidarity」,来跟大家一起,虽然台湾小,但是这叫「楚虽三户,亡秦必楚」。
我这些天在想,今天的演讲,我到底要讲些什么,因为对共产党本身实际的理论我真的是零,但是我跟他们的接触是蛮多的,我从1973年开始读德文ABCD开始,大概前后10年,1980年到德国,然后又回台湾去,一转眼也都超过30年了。我在准备这个演讲的时候,回想过去年幼时,只认为自己是中国广东人,来到德国以后,就慢慢变成台湾基隆人,回台湾去以后呢,又变成节目主持人,当了新闻局局长还兼任政府发言人,我今天早上起床站在镜子前面梳头发,发现自己又变成了另外一种人,叫做「岁月不饶人」。对,岁月不饶人的年华无情,我们也不饶中国共产党的残忍无道。
十、无论哪个民族同是「solidarity」
几十年下来,我觉得首先我很荣幸,在国内、在国外有机会认识到这么多的为中国民主化而努力的人,不管你是哪个地方的人,或者你是哪个族的人,但我有幸跟大家一起来努力,我们共同有「solidarity」。说「solidarity」要小心一点,英文里另外有一个字叫做「solitary」,意思是孤独,或指一个人单独关在一个通常都极为狭小的囚室里。很多中国民运人士都曾被共产党如此关起来,那是「solitary」,如果有人因为追求自由民主而被中共如此关起来的时候,其他人就应当给他「solidarity」的感觉,要让他们知道,我们没有忘记你,光这个就非常重要。
我非常敬佩的陈菊他们在台湾「戒严」时代被关的时候,本来要判死刑的,后来要判无期徒刑,再后来变成有期徒刑12年,最后关了将近7年。你们看到我办公室墙壁上左边那个地方有一张照片,就是美丽岛的照片,其中一个就是勇敢的女性陈菊。现在的年轻人,听到AI这两个字母,想到的就是「artificial intelligence」─ 人工智慧。我们那个年代讲到AI的时候,指的都是「Amnesty International」,差别可大了。陈菊当时被关的时候,德国大赦国际组织台湾营救小组,主席是Klaus Walter,我到现在跟他都还有联络。他们当时就做了一件事情,他们第一个要让台湾的独裁当局知道,国际社会在干什么,你们既然叫自由中国,不能只有中国没有自由。他们写了很多信,后来问陈菊,她说一封都没收到,这位国际特赦台湾小组的召集人跟我讲:没有关系,我们知道他们看不到信,陈菊看不到信没关系,但是独裁政权收得到信。他们就是要让这些独裁政权知道,被你们关在监牢里面「solitary」的人在监牢外面有很多「solidarity」。
谢志伟与陈菊合影。图/撷自谢志伟脸书
一个人被关,有一群人在关心。事实证明,这是有用的,陈菊亲自跟我讲过,陈菊他们知道有人在关心他们,虽然前途茫茫,不知是死是活,可是他们能感到温暖。时间也差不多到了,在中国共产党庆祝建党100周年的时候,不想触他们霉头,但是我要说一句真心话,习近平还有整个中国共产党,如果你们对中国跟对人有一点最基本的尊敬,那么试试看,让人民跟共产党一样有机会,成为一个高贵的人,而不是变成搞鬼的人,因为你们不相信人会高贵,所以你们看到影子就是鬼,这是整个中国近代史的不幸。我最后就讲两句话:习近平说要把中国的故事讲好,我只有讲两句话,到目前为止我看到的:中国是个故事,中共是个事故!谢谢,我就讲到这里。(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