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伟棠 2025年06月15日 来源:上报
随着八九学运的失败,河殇变成国殇,《河殇》亦被禁播,随后还有专书大力批判。 (美联社)
「六四」三十七周年过去没几天,我在一个中国诗人的社交媒体,看到他贴出来一首已故的西北诗人昌耀的诗《划呀,划呀,父亲们! ——献给新时期的船夫》,这首诗一下子把我带回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中国,试看:
「自从听懂波涛的律动以来,
我们的触角,就是如此确凿地
感受着大海的挑逗: 」
「我们都是哭着降临到这个多彩的寰宇。
后天的笑,才是一瞥投报给母亲的慰安。
——我们是哭着笑着
从大海划向内河,划向洲陆⋯⋯
从洲陆划向大海,划向穹隆⋯⋯
拜谒了长城的雉堞。
见识了泉州湾里沉溺的十二桅古帆船。
狎弄过春秋末代的编钟。
我们将钦定的史册连根儿翻个。
从所有的器物我听见逝去的流水。
我听见流水之上抗逆的脚步。 」
「可是,我们仍在韧性地划过呀。
在这日趋缩小的星球,
不会有另一条坦途,
不会有另一种选择。
除了五条巨大的舳舻,
我只看到渴求那一海岸的船夫。 」
——对海洋的歌颂与向往,让我想到那部与八六、八九学运密切相关的纪录片集《河殇》(以及相关的多种书籍)。 《河殇》颂扬蓝色海洋文明、批判黄色内陆与黄河文明,文案与影像都用功颇深,极具感染力,堪称其时「自由化」思想的一个高潮、旗帜。但这首诗写于1981年,里面可是比1988年首播的《河殇》更早得多的海洋思维,奇怪的是出自西北内陆青海省的诗人昌耀手中。
不过也不奇怪,在我的童年回忆中,早就有一首《大海啊,故乡》深深烙印,那是1983年,我也身处粤西内陆,身边没见过海的哥哥姐姐都在唱「大海啊大海,就像妈妈一样」,没多久他们都去了海边的深圳珠海打工,接受海洋文明的冲击了。 1989后,更有的人被迫远渡重洋,流亡西方,包括《河殇》的主撰稿人苏晓康。只可以说,当时海洋的诱惑不分东南西北、也不分知识分子或农村青年。
其实八十年代末还有另一批非「海洋文明」的流行音乐,与前者抗衡。也是1988年,《信天游》、《黄土高坡》、《山沟沟》这些受陕西民谣风影响、加入摇滚和disco元素的中国原创流行曲走红大半个中国——除了广东。但吊诡的是,这几首歌的创作者大多数是广东人(如《信天游》的作曲者解承强、作词人刘志文、原唱王斯,《山沟沟》词作者陈小奇),这除了商业头脑没有别的原因可以解释,而这商业头脑当然还是来自「海洋文明」。
同时这批歌曲的走红,跟中央电视台等的推波助澜不无关系,这里面有没有一个与《河殇》以及当时舶来的西方摇滚角力的动机我们不得而知。据说当年中共元老王震极力批评《河殇》,曾在中共第十三届三中全会散会前突然起身发言:「《河殇》伤了我的心……伤了中华民族的心,把中华民族诬蔑到不可容忍的地步!」——像他这样想的有权势者,当时应该也不是少数。
当然,随着八九学运的失败,河殇变成国殇,《河殇》亦被禁播,随后还有专书大力批判。同时被批判整顿的还有摇滚,不包括「西北风」的伪摇滚,主要打击的是在学运中深受学生爱戴的崔健歌曲,尤其是《一无所有》。虽然《一无所有》的曲风也受西北风影响,崔健的《南泥湾》更直接改编王震西北军团的革命民谣,但审查者还是听出了崔健摇滚唱腔里的反讽。
也是西北风歌曲,崔健作于1989年前夕的《花房姑娘》,不无悲哀地预言了离开内陆前去寻找大海的人的绝望结局——明明开始时他骄傲地唱着:「妳问我要去向何方 我指着大海的方向」(一代青年的共调啊),结尾却是:
「妳要我留在这地方 妳要我和他们一样
我看着妳默默地说 哦哦 不能这样
我想要回到老地方 我想要走在老路上
这时我才知离不开妳 哦哦 姑娘
我就要回到老地方 我就要走在老路上
我明知我已离不开妳 哦哦 姑娘」
一代人的反抗终归默默,最后回到老路上。虽然八九后经济畸形地疯狂加速到了「蓝色文明」也莫名惊诧、瞠乎其后的地步,然而心志消磨的幸存者们,这三十七年来,没有在精神的快飙突进上比八十年代的他们做得更多。
说回书写《划呀,划呀,父亲们! ——献给新时期的船夫》的昌耀,这个几乎是孤身作战挺过从五十年代到九十年代的寂寞、误解与批判的诗人,于2000年3月23日,从医院三楼跳下自杀。这是二十一世纪开头的第一个自杀的中国诗人,他以他的生命完成了中国最苦涩的一个隐喻,就在他的同行们准备好为「盛世」唱赞歌之际。
※作者为诗人、作家、摄影师。 1975年出生于广东,1997年移居香港。曾出版诗集《八尺雪意》、《半簿鬼语》、《寻找仓央嘉措》、评论集《异托邦指南》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