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就听过许多偷渡故事,总喜欢打破沙锅问到底,后来我舅舅也偷渡两次。他是从淮海战役溃败的国民党将军,据说在混乱中化装成老百姓,从中原逃回四川老家,还是落网,被关进战犯管理所二十余载,直到1975年才被特赦。其时我十七岁,国共两党及台湾特务之类的地下书籍偷看过不少,没料到自己家里也出类似状况。舅舅腰板挺直,行走如风,嘴巴严实,从不提自己的过往。但是到了八十年代,海峡两岸松动,国民党首批老兵回大陆探亲,老人家就沉不住气了。政府拒办护照,他就擅自跑福建莆田,深入一小渔村,花钱上了一出海打渔的机帆船,紧追鱼群黑潮而下。金门岛咫尺天涯,舅舅纵身跳海,年近七十的人,在惊涛骇浪中搏斗个把小时,却被强劲逆流卷回来,功亏一篑。半个月后,警察接到线报,上门调查,舅舅回答一句“我想去台湾找蒋经国讨个说法”,就转头看他的《陈立夫回忆录》去了。
舅舅的实干精神令人服气,既然同出一脉,我长期觉得自己在冒险上不会输给他,直到1990年3月16日早晨,我作为《大屠杀》诗案的首犯,在重庆牛角沱公交车站被捕。当时我怀揣近两百万字手稿,准备搭火车北上,去见吴滨和刘霞,由他们牵线给台湾歌星侯德健,然后再南下广州,由朋友的朋友、深圳招商局的魏海田通过黑社会偷渡到香港。
然而出逃阴谋被国家安全局迅速粉碎,全国各地有几十名诗人和作家受到牵连,先后被抓被审,我下了大牢,四年后出来,妻离子散,光棍一条投靠父母。其时我舅舅奔八十了,依旧腰板挺直,行走如风,还练书法,温习早年就学过的英语和德语。这证明,蒋家父子虽死了,国民党老店虽风雨飘摇了,舅舅“讨个说法”的贼心还不死。果然,在喝了我的接风酒没几天,他竟“神秘失踪”,直至二十多天才浮出水面。原来他伪装离休老干部去云南腾冲一带旅游,乘机深入边境的傣家寨子,故技重施,掏钱买通专干偷渡的当地黑社会,几人合伙走马帮山道去亚洲毒品中心金三角,据说有不少国民党远征军后裔在那儿。不料刚绕过第一个边防哨所,还未过境,他的高血压突然发作。虽立马吃药得以缓解,可黑道的人念一声“阿弥陀佛”,就带他“回头是岸”了。
孔子在《周易》附录《系卦传》中写道:“天行健,君子当自强不息。”我舅舅正是如此,不得不叹服。 1999年隆冬,老人家去世,我守灵三日,受他徘徊不去的冤魂胁迫,飞逃的梦接踵而至:我上天下海,时浮时沉,后面老有追兵,警察、囚犯、红卫兵、张牙舞爪的鬼、不断溃散的黑影。我逃得腿肚子抽筋,腿肚子抽筋我还在逃,像被剁掉一只爪的乌骨鸡,血糊糊蹦达,没劲儿了还钻地缝,甚至钻厕所缝,脑壳挤进去,四肢在外面瞎扑腾。屁股挨刀的瞬间,惊醒了。懵懂片刻,就冲着舅舅遗像,蓦然悼歌一曲,声震四邻,也惹来开《治安罚款单》的110巡警:
你在路上
我追不着你
你是一阵风
无影无踪
水在天上
天在水底
死者翩翩起舞
在旷野中
次年我流浪北京,正巧从日本归来的导演李缨和诗人芒克在一黑酒吧厮混,见了我,连叫几声“好演员”,当场就敲定我为地下电影《飞呀飞》主角之一,饰讨账杀手,死咬着生意破产的芒克不放。大冷天,我们在京郊荒野摸爬滚打一月余,我是急性子,见没个完,就在拍摄现场进入角色,猛灌半瓶威士忌,顺势用瓶子砸破天灵盖。血涌如泉,戏就这样结尾,并偷运出境,准备在秋高气爽之际,参加东京电影节探索单元。于是我拿着寄自日本的《邀请函》,向警方提出办护照,遭严词拒绝,依据是《出入境管理法》第二章第八条第五款:“国务院有关主管机关认为出境后将对国家安全造成危害或者对国家利益造成重大损失的,不得批准出境。”
任何独裁国家都有《内控人员黑名单》,本不足为怪,而我却丧心病狂,要一条道走到黑,这大约是我舅舅的遗传。导演李缨听了我们两代的故事,一拍大腿道:“别弄护照了,直接偷渡吧。如果你敢偷渡,我就敢跟拍。再添上你舅舅和马晋三,就是上百年整三代纪录大片,绝对轰动。”
“瞎掰吧你。”
“不瞎掰,隐居在东京一幢高楼里的马晋三,云南大理人,孙中山的参谋,国军上将,当过工兵总司令,是你舅舅的长辈。他活了九十六,偷渡四、五次,从中国到日本,再到缅甸、美国、台湾,好像从来不走正道。最后这次是九十四岁跑日本,孤身一人,客死他乡,颠覆了叶落归根的千年文化传统,牛逼吧?马老火气大,一辈子和你舅舅一样,都在向国民党’讨说法’,至死壮志未酬。”
我打个寒噤:“这是啥意思?马老偷渡,我舅舅偷渡,未必我要偷渡。”
“这是命,由不得你。”
“昨日我用《周易》占卦,得’旅’,《序卦传》曰:’穷大者,必失其居,故受之以旅。’意思是追寻大道的人,必然失去家而四处漂泊。哪怕长夜里迷路,也只能独自摸索前行,也许三年走不出去。”
“也许八年,也许还要长,也许共产党不垮台你就出不去,也许出去了还被抓回来。哈哈,谁能说清楚呢……”
中日战争才打八年,我舅舅参加过血战台儿庄,中弹倒地,被数百具战友尸身挤压了数十小时,竟莫名其妙地苏醒并生还。每每谈起,他都一番咒骂,称太长太苦死人太多。没料到,我申请护照的路比中日战争还长还苦,直至2008年初冬才浮现转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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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时四川五一二大地震余波未消,河山破碎,数万表皮光鲜的豆腐渣大楼眨眼垮塌,十几万百姓死于非命,于是曾一路飙升的成都房地产又一路狂跌,如同吃多了泻药,跌破底还止不住。乱像丛生,人心思变,政府不得不出马救市。先是召集数十名御用专家开会打广告,并动用网络、电视、报纸大肆炒作“权威论证”——“即使周边山区震得开花开朵,成都市区也永远不会有三级以上地震,因为这块盆地前身是万年古海,地表下垫着至少两公里深的沙土层,犹如海绵减震地毯,在这么厚实的地毯上,修建一百层的楼盘也没一点问题。”——如此屁话只能激起更大民愤,因楼体裂缝、墙根凹陷等质量纠纷得不到解决,房地产商被业主们暴打的群体事件骤发了数十起,政府又要救灾又要抓人,警力捉襟见肘,不得不软硬兼施,转变救市策略,出台新政:“凡是地震前后在成都市所辖区域购买商品房六十平米以上的外来人员,可以无条件迁入户口。”
我等祖国害虫那听得这等福音!正巧我用在美国兰登书店出版《吆尸人》赚来的版税(大约三十五万人民币),刚购下成都远郊温江区公平镇一八十平米以上的住宅。于是在房地产新政见报次日,拧紧发条的我,上午凭《房产证》在当地公安部门领了《准迁证》,下午就箭一般射上东去列车,十小时后抵重庆,再箭一般射上朝天门码头的夜半快艇,江河日下,一小时后抵长江和乌江的交汇口涪陵。天还没亮呢,浊浪翻腾,人影稀疏,我在白鹤梁码头钻进野的,绕着蛇形坡路,盘旋到灯红酒绿的极高处,寻了家通宵营业的旅馆。唉,我二十六岁因结婚从成都来此落户,分配在地区艺术馆从事民间文学的搜集整理;三十二岁因《大屠杀》诗案入狱;三十六岁出狱,接着离婚回成都定居;如今五十余岁,早就跟涪陵没任何瓜葛了,警方还不准迁户口。
在房间潜伏三小时,没洗脸没脱鞋。游弋于四周的勤劳的野鸡们,起码敲了五次门,拨了六次电话,我却挺尸般横陈在床。八点,冬雾蒙蒙,我准时出门,大秃瓢用长围巾层层包裹,如维吾尔传说中的阿凡提大叔,骑着假想的毛驴,走了十分钟下坡路。方趸入管辖我户口的荔枝派出所对街小面铺,点了本地人最爱吃的麻辣小面,炒过的碎辣椒、碎花椒各一大把,一入口,眼珠子瞪得汤圆大,滔滔热汗如一碗开水兜头浇下来。我忙吆喝“来碗清汤”。九点整,派出所大门还没开,我站起又坐下;九点一刻,门开了,不是警察,而是一打哈欠的中年妇女。
我第一个立在“便民窗口”,才几分钟,身后就排起弯曲长队。我将《准迁证》和《房产证》递进去,却将《身份证》捏在手心,《身份证》照片太清晰,万一呢。我的血停止循环了,太阳穴咚咚跳。中年妇女开始看材料,并从身后文件柜拉出一抽屉,哗哗翻了几秒,抽出一页纸,啪地盖戳。天哪。
我小心揣妥决定命运的这页户口纸,赶紧开溜。百米外就是本地公安局出入境管理科。一只无形的手将我拖进去,门岗在打手机,根本没朝这边看。斜坡下是一院坝,八年中我来过十余次,一草一木都熟。我躲在植物墙后面,从一株夹竹桃望出去,我的冤家卓树民在科长办公室窗前抽烟,他的左耳上方嵌一黑板,公示着“本地区禁止出境人员”,共十三位,廖亦武名列第五,理由:法定敌对分子;我头上那位,理由:伪造证件;最末一位,理由:和外国人假结婚。
我差点大笑,连忙捂着嘴跑开。在马路边拦下出租,一念之差放弃坐船,而螺旋般上行,奔垃圾和骗子都成堆的长途车站,登上一返程大巴。回成都已深夜。累得不行,可我还是独酌了半瓶五十六度白酒,边喝边笑个不停。可到最后,我突然捶胸大哭,将吃进去的全吐出来了。朦胧中,我举起姐姐和爸爸的老照片,趴地下崩崩崩磕三响头,就不省人事了。
睁眼日升三竿,起身挥两记空拳,继续拧紧发条,跑本地公安局对外窗口上户。人海茫茫中排队两小时,才几分钟,交钱二十块,塑料皮《户口薄》就到手了;乘胜进军,转向另一窗口,交钱二十块,《临时身份证》也到手了;再穷追猛打,雇一辆失地菜农驾驶的野的,风掣电闪三十余公里,从远郊扎入闹市,七拐八拐,抵拢成都市公安局出入境管理处。民国时这一带以牲口交易闻名,所以叫骡马市街。
又是人海茫茫。好在我就是从密不透风的人堆缝隙硬冒出来的,之后又猪狗般在底层烂泥打滚多年,深谙“浑水摸鱼”之道。我揭下帽子,不停点头哈腰,由于两三天没洗脸、刷牙、刮胡子,双颊白茬茬的,像刚还俗的老和尚。我被一群退休老大妈东拉西扯着填完《护照申请表》,事由是“随团旅游新加坡”,然后与照片、《临时身份证》复印件、五十块钱一道递交,柜台后一吊二郎当的新警察笑纳,打了回条,并顺嘴叫“大爷慢走”。
“谁他妈的是大爷?”我噎住了,半晌才出门冲着满街车水马龙咒骂。雾霾笼罩,还没到五点,天空就如一口黑锅缓缓往下扣;而过往美女们竟敢光着大腿,雀儿般叽叽喳喳。这就是我的故乡,二十四年前我从这儿迁出户口时,还是小伙子,如今已被人叫“大爷”了。
正谓叹世事无常,斜刺里有人叫我“廖胡子”,原来是狱友李必丰,这二进宫的倒霉蛋,七次偷渡未遂的惯犯,却擅长《周易》算命。我会的这套三个铜钱朝天抛六次,以辨认正反面来构成卦象,判断吉凶的方法,还是在监狱跟他学的。而他更精于模仿远古圣贤,用四十九根火柴棍替代已经绝迹的蓍草,起卦解卦,逐步推演出你的前因后果,前世今生,闪烁其辞中隐含神鬼莫测之机。
果然李必丰一阵诡笑,似乎看透了我的肺腑:“办护照哦?”
头皮触电般酥麻。好歹老江湖,我立马故作吃惊:“你能办护照哦?太阳打西边出。”
“哪来太阳嘛?这鬼天,已经半个月没得太阳了。莫打岔啰……”
我继续搅浑水:“你才打岔啰,不办护照,你在这儿干啥?”
“过路。嘿嘿,这种闹热场合,对你我反革命最有吸引力。在里头挤来挤去,看这个填表,那个领证,凑拢人堆随便聊几句,过一把干瘾嘛。 ”
“瞅谁和你长得像,就花钱雇谁帮你弄。”
“这歪点子杨伟已经使过,一乡下死人和他长得最像,也没注销户口,他就用死人身份骗得旅游护照,溜去泰国政治避难,终于远赴加拿大洗盘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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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章转自yiwu liao脸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