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当提起五四,我总要想到军阀, 因为五四恰好发生在军阀统治时期,大总统是徐世昌, 实际掌权的则是皖系军阀段祺瑞。那些看起来乌烟瘴气的军阀表演, 和后世同样的乌烟瘴气让我想到,五四的作用, 是否更多的是一种精神象征, 跟后来的政治操作其实没有那么大的关系。
我们的民族,按美籍华人学者林毓生的说法, 多少有点思想文化决定论的倾向,兴亡更替, 人们总是把板子打在学风和士风的屁股上。明亡, 大家说是学风空疏,士大夫袖手谈心性所致,晚清势危, 人们又埋怨乾嘉以来的朴学考据。
五四和五四以后,尽管有好事者引入了实验主义, 但这种思想文化决定论却依然故我,直到今天,我们的五四情结, 在某种程度上还是老祖宗的积习。
军阀是个坏东西,这没问题。其实,近代以来,凡带上个“阀” 字的名词,就有点骂人的意思了(在老祖宗那里,“阀阅” 好像还是挺中姓的,只是门阀才有点贬义),军阀、学阀、财阀、 党阀……细排下去,大概还有十几个。其中军阀是最为人鄙夷的, 因为这些人手里有枪,属于千余年来为国人所不齿的军汉武夫, 行为粗鲁,不讲道理,看上哪个女学生,就要拉去当姨太太的。
不幸的是,五四前和五四后,政坛上主角却只能是军阀,有枪的, 说话声音就大。声音大的人也不光干坏事,五四上街抗议的时候, 学生一批批被抓,北大法学院都改了监狱,好像当局依然心如石铁, 就是不理会。后来的转机,我们的教科书说是上海工人一声援, 北京政府害了怕,赶紧命令中国代表拒绝在和约上签字。
其实,当时声援的不仅有工人,还有军阀。 闹得最凶的当属号称善战的北洋军阀第三师的师长吴佩孚, 此公时在湖南前线(南北军阀混战的前线), 总是在报上抨击卖国贼,今天一篇新式的《驱鳄鱼文》, 明日一通仿《讨武曌檄》。
上海护军使卢永祥其实也在帮腔,所谓上海的罢工的严重后果云云, 其实就是他拿来吓唬北京政府的。到底谁最后起了作用?我说不清, 但至少不能说军阀的起哄没有用。
▲吴佩孚
在这里,我所要说的并不只是声音大小的问题,问题的关键,
《新青年》风靡海内,销量最多时不过万余,
五四以后的军阀,还真是喜欢弄出点动静。 直系军阀吴佩孚一直在想辙让部下崇拜自己,一边动作夸张地做秀, 一边做“精神讲话”,告诫部下,上下级就是君臣, 人人都要讲究五常八德。他自己则坚持“五不主义”,其中“ 不借外债”和“不进租界”还真是做到了。
胶东的军阀刘珍年也想人家崇拜他, 办法是让部下士兵人人佩戴他的像章,背诵他的语录。 像章是瓷质的,语录也有本。
那个掘了西太后并乾隆陵墓的小军阀孙殿英,没有语录,更不能做“ 精神讲话”,但人家搞起了一个教门——庙会道,自己就是道首, 所有几万官兵都是道徒,军队编制和教里的组织相互重叠。 他身边还有一个经常会神灵附体的“口”,孙殿英发布命令, 往往就是神谕,难怪人家的士兵掘坟的时候胆子那么大。
做事不那么赤裸裸的也有。 他们利用宗教的仪式和精神来进行精神教育和控制, 并不直接让部下官兵崇拜他们自己,但结果却更好。
唐生智割据湘南的时候,碰上了一个顾和尚, 不知怎么就迷上了藏传佛教。人家居然能把佛法讲成忠义和爱国, 讲还不算,干脆领着法师一个营一个营地给全军将士受戒, 官兵受戒后,发给受戒证章一个,竟然让他练成一支佛军。
相比起来,冯玉祥似乎比唐生智洋气一点,人家看上的是基督教。 当然,解释出来的基督教教义倒也差不太多,也是爱国、 爱群和忠义。冯玉祥的军队,全军领洗( 有外国记者说他用水龙头干的,其实不确),每营配有随营牧师, 开办基督学校,按时讲道做弥撒。自然,人们都叫他基督将军。
▲从左至右:冯玉祥、蒋介石、阎锡山
动静更大,不仅在军队上作文章,
村闾长都是省里登记在案的官员,由政府发给补贴, 对所辖村民握有生杀予夺之权,阎锡山管他们叫“村干部”( 这大概是干部这个日本词的首次引进, 对于从前政权不下乡的农村来说,这个变化实在是太大了, 用当时山西老百姓的话说,就是“ 灭门知县安到老百姓的炕头上来了”)。
村干部和社会组织首领,将所有管理工作分解成一个个项目, 定期检查,每个农民都要接受检查。有思想或行为不端者, 马上进行思想教育,教育不好,则送到县上的“莠民工厂” 去劳动改造。
武力监督执行这些措施的,则是由现役军人派回农村组织的保卫团。 凡农村的成年男子,都要加入保卫团,保卫团既是正规军的预备队, 同时也是农村的警察,村干部要动武的时候,靠的就是保卫团。
广西的李宗仁和白崇禧也有类似的表现, 只是他们吸取了在山东邹平搞乡村建设的粱漱溟的某些做法, 农村组织化实行政、学、军三位一体化:县、乡、村三级, 既是三级行政组织,也是三级国民学校体制,又是三级民团, 每级的行政首脑,也兼任民团和国民学校的校长,在改革同时, 实现干部年轻化、知识化。
现在我们该知道了,在五四以后的二三十年代, 军阀们还真是做了不少事情, 而这些事情对后来的政治以及政治文化一样具有影响。
宗教式的团体凝聚和控制,后来有过;
其实,后来的人也没有讳言他们从军阀那里学了什么, 毛就曾经说过,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就是跟军阀学的,而且“老师” 有名有姓,就是他的老乡谭延闓,说人家从来不做空头的省长, 总是要督军兼省长。
思想家和知识界创造着历史,而军阀、土匪、马贼、帮会龙头、
可惜的是,我们的历史学家却很少注意过这一点。中国政治的资源,
历史就是这样,养料吃下去可能会吐,但不耽误把垃圾当点心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