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 DC.

26 4 月, 2024 9:34 下午

有一阵子,木心这个名字几超明星,他的诗<从前慢>被编成歌来唱,有点文化情怀的人到江浙旅游,少不了要去乌镇他故居瞧瞧。我也曾特地去过。漫步那个优雅精致的庭院,瞻仰庭院主人风度翩翩的遗像,我不禁肃然起敬:真绅士也!

抛却木心的诗、文、画不说,他的一生,便是中国当代艺术家的一部传奇,一曲悲歌,可歌可泣。

江浙向为书香气息最浓的地区,明末清初张岱的<夜航船>中,谓其「后生小子,无不读书」是也。而上海更是文人雅士荟萃之地。民国以来的文学艺术家,出自江浙上海者不可胜数。其中跟木心一样八十年代后被挖掘出来而名声大噪者,便有张爱玲和无名氏,且都是「墙外开花墙里香」。

木心是被挖掘出来最晚者,涉及到的艺术门类最多,引起争论最大,身世最为神秘。用那些对他作品不以为然人士的话来说,「自恋狂」、「不食人间烟火」、「没有人味」。我是一向主张文学作品要有现实关怀的,对这种讥评却不敢苟同。

我觉得,木心的「不食人间烟火」,作品和为人处事的高雅孤绝,本身就是一种悲怆的行为艺术,是用任何笔墨、色彩、音符都无法表述的现实关怀。对那个他忍辱负重幸存下来的、斯文扫地的社会来说,「没有人味」的表述正是一种与之对抗的现实关怀。

我想起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的一段话,他在谈到他对故国俄罗斯的鄕愁时,一反平时的含蓄,激愤道:「我与苏维埃政权的旧怨同任何财产问题无关,对于那些只因自己的钱和土地被剥夺而仇恨赤色份子的流亡者,我的鄙视是彻底的。我怀了这么多年的思鄕病是对失去的童年的一种过度膨胀的感情。」

「失去的童年」与鄙俗的钱财土地相对,所指是他所狂恋的艺术理想,首先便是那以「美妙绝伦的俄罗斯语言」编织的俄罗斯文学。十月革命后这一文学传统遭到洗劫,死去的大师遭批判歪曲,活着的艺术家们更是在劫难逃,尽皆惨遭迫害,成为「杀、关、管、逃份子」。才华横溢教养有素的纳博科夫,虽说逃得了一条生路,浪迹天涯,但为了谋生被迫改用异乡的语言思考和写作,不堪回首的故国依依朦胧在了月色中。他的作品出名的高深莫测,不是没道理的。

就对爱恨交缠的故国患了失语症而言,木心又何尝不是如此。

陈丹青回忆木心文章中说他「念旧但不怀旧」,忌谈往事。二零零八年,寓居美国二十六年的木心回乡定居,陈丹青专程去纽约陪他回来。车过上海,那个他曾生活了三十五年的城市,他却只住了一夜,哪也不去,谁也没见。第二天穿越上海去乌县,他也只是朝窗外淡淡望了一眼,便闭目陷入假寐状态。此后直至去世,再也没去过。身为他晚年最亲近的弟子,陈丹青说他不明白老师怎么会这样。

更别说他当年的上海老友们了,他们大多也是艺术家,曾与他一起度过了六、七十年代最严酷的日子,大家私下一起饮酒、吃饭、谈天说地。可是他们对木心的回忆都有同样的词汇:「神神秘秘」、「深藏不露」。就连当时跟他走得最近的老友也不知道他公开生活的那一面:他何以为生?作什么工作?是什么身份?大家只依稀知道他坐过两三次牢,在一个工艺品工厂上班,日子不好过。不过他们见到的永远是一个衣着讲究的翩翩绅士,英气逼人,才华横溢,纵情谈古论艺,吟诗品画,却对自己另一面的生活违谟如深。

有一天,他一位艺术圈朋友从一间工厂路过,发现路边飘来阵阵剌鼻臭气,一看,脚边有个破衣烂衫的人正伏在阴沟上面清理污泥,他朝那人望望,正碰上那人也正抬身喘息,两人目光相对,都呆若木鸡:那清理阴沟工正是木心!

三十年后,木心在那间工厂的真实遭遇才被揭开。沦落其间的那十二年中,他头上「五类分子」的帽子有其三:地主、坏份子、现行反革命,满满的阶级敌人。这位上海数一数二的工艺美术家,每日干着掏阴沟、洗厕所、清扫厂房的工作。还时不时被揪出来批斗一番。可是无论日子过得多么艰辛多么屈辱。他每天放工都要换上一身干净衣服,衣冠楚楚挺胸直背地踱回自己的蜗居之地。他的艺术圈朋友看到的,便总是一位绅士,古风泱泱,西装骨骨。

士可杀而不可辱,莫此为什。

我读到他从地牢中被放出来的情景,尤其为之悲怆。那迫害他的「无产阶级专政」以为他遭受到这样的摧残,走出牢房的一定是个低头认罪的牛鬼蛇神,不料看到的仍然是一位绅士,鞋履擦得一尘不染,裤子中缝笔直,干净肃穆。原来他用牢房地上的积水擦净了鞋,捋直了裤线,才慢慢走出来。这是何等的风度!需要何等的修为!只有对美的信仰到了超凡入圣地步的人才得拥有。

木心后来拒见那间工厂的任何人,也绝口不提那十二年,在他的诗文绘画中,我们只见到「不食人间烟火」般的艺术之美。有人说那是他抛却了个人恩怨,认可了糟践他的那一种现实,对此一说,我也不敢苟同。

且不说木心散文中还是有回忆他蹲监狱坐水牢的文字的,更不必说木心的遭际绝非「个人恩怨」,那是整个民族、全体艺术家的共同灾难。我读了这么多中国大陆艺术家的回忆,还没有看到一人幸免于历次政治运动之难,包括那跪低到了尘埃里的郭沬若,也有一妻两儿死于非命。无论左中右艺术家,竟无一人幸免。所以对那一现实的书写,是劫后余生者的集体叙事。

木心以他的才华、学养、个性,却选择了「此时无声胜有声」,因为对那个将真善美赶尽杀绝的社会,他只有「背过身去,连眼珠也不转过去」的轻蔑。当友人请他讲讲上海时,他说:「我跟这地方已经没什么话好讲。」

这地方伤透了他的心,已是无语可对,无肠可断。一九八二年,当他以五十五岁高龄申请赴美「留学」,已然是一种决绝的姿态。而孤身在异国他乡的他,竭尽余生所能作的,也只有以他那独具一格的、绝处逢生的、苍凉凄美的艺术,向那个假丑恶仍在横行的世界说:不。

我在他的诗文绘画看到的,便处处是这种「剩水残山无态度,被疎梅料理成风月」的萧瑟之美,古意西风。在这粗糙野蛮的时代,聆听这位出污泥而不染的艺术家低吟浅唱着「从前的日色变得慢/车、马、邮件都慢/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恍若隔世。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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