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3年8月24日是佳士工人声援团被深圳警察暴力清场满五周年的日子。五年前的这场由毛左主导的工人维权运动让外界第一次注意到了毛左青年这个群体的存在,也使得中共当局对高校毛左社团展开了一波残酷的清洗,其影响不能不说是深远的。而在这之后的五年,当年的那些运动参与者如今怎么样了?佳士工人运动的遗产是否后继有人?结合自己这些年来在相关社媒群组中的亲身观察以及对多名知情者、见证人的采访,尝试在这本篇中寻找答案。
根据几个相互独立的可靠消息源了解到的情况,岳昕、沈梦雨、邱占萱等参与佳士工人声援团的毛左学生已经获释。在这些当年的运动先驱者中,岳昕已经工作,业余在一个和图书馆相关的NGO当志愿者;曾因获得化学奥赛金牌、进入化学竞赛国家集训队而被保送北大的北大马会会长邱占萱后来在一家网课平台教授化学奥赛课程;而代表佳士声援团建立telegram“声援佳士工友“群组并曾积极参与网络活动的北大学生董森在被”喝茶“后销掉了自己的电报号,和其他毛左学生领袖一样淡出了政治活动。至于当年被捕的佳士科技工厂的工人,按照”声援佳士工友“telegram群管理员的说法,也都已基本获释,但受到当局严密的监视,未能从其他渠道独立核实该消息的真实性。
虽然佳士工人运动、北大马会保卫战等线下毛左工运、学运已经平息,但运动所带来的影响至今仍未完全消散。据观察,在运动期间乃至运动过后有大量毛左学生翻墙来到推特、telegram等墙外社交媒体群组上开展活动,起初他们主要是在佳士工人声援团建立的“声援佳士工友“电报群及为分流马列主义理论讨论的“革命的共产主义者同盟”电报群活动,在面对来自自由派的质疑或者来自当局的压力时大体上呈现“抱团”的状态。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年轻毛左内部迅速出现分化,在佳士工运相关群组外衍生出了一些立场迥异的群组和自媒体频道,他们的分歧主要体现在以下几点:
第一,如何评价当年的佳士工人运动和北大马会保卫战?与运动期间这一圈子当中一边倒的支持不同的是,以“马列毛主义与革命左翼大群”、“燎原月刊”等为代表的群组和频道开始否定佳士路线,指责佳士工人声援团“没能真正深入工人开展工作,却一味追求勾连外媒和自由派扩大舆论影响,最终导致左翼力量完全暴露在当局面前,受到了毁灭性打击,是犯了盲动主义的错误”。
第二,脑力劳动者和学生到底是不是无产阶级?争论的起因是一位网名叫”moxin”的毛派女权主义者在佳士工运相关群组中提出了“脑力小资论”,认为脑力劳动者和学生都是小资产阶级,只有体力劳动者才是无产阶级。主张左翼学生应该“脱离资产阶级学校进厂‘融工’,把自己改造成无产阶级,并把马列主义灌输到工人当中进而推进社会主义革命”,这一主张在年轻毛左圈子当中引发了不小的争议,有的人对此大力支持并表示要“退学融工”,而另一部分人则认为脑力劳动者也是无产阶级,不应该被排斥在左翼阵营之外。不过moxin的观点最终被“声援佳士工友”、“工号51”这两个参与过线下工运活动的群组管理层所采纳,这两个群组中不赞同这一观点的群员有的在与其他群员的争执中被封禁,有的则自行离开,而前文提到过的反对佳士路线的群组和频道则公开支持“脑力劳动者也是无产阶级的观点”。
第三,这些年轻毛左群体在如何看待俄乌战争、如何看待清零政策、在中国是应该先推进民主革命还是应该现在就进行社会主义革命等问题上也存在不同观点。声援佳士工友群管理员主办的《中国无产阶级斗争报》以及后来出现的《今朝》、《列宁道路》等毛左网刊对这些问题观点各异并进行了一些“论战”,但与前面提到的两个问题相比,年轻毛左群体在这些问题上的撕裂反倒显得没有那么激烈。
那么,曾见证佳士工运过程以及后来墙外毛左圈子发展过程的亲历者们是如何看待当下毛左圈子的分化状况以及佳士工人运动的遗产的呢?
去年曾参加过去年江浙地区“反独立学院转设职业本科运动“的毛左派学生王同学虽然已经淡出相关群组的活动,但他对前文所提到的毛左圈内各方的观点都有自己的保留意见:”当时声援团求助于外媒和自由派扩大舆论影响是正确的,虽然从主观上看,资产阶级自由派媒体和组织的介入主要是延续他们一贯的反对当局的倾向,而不会真的是为了工人阶级的解放,但是客观上对中国劳工受残酷剥削的状况确实会起到一定的监督和冲击作用。改开以来中国的这些爆发社会矛盾的事件,无一不是因为‘闹大了’才得到至少表面上的解决。憋着不说话只能让掌握权力的施暴者更加肆无忌惮。只有搅动社会舆论,才会让当局感到压力,才会做出可能的让步。至于‘毁灭性打击’也谈不上。只是打掉了几个网站,打掉了几个社团,化整为零后并没有对每个人追究到底,就像我本人因去年参与维权据说也上了什么名单,但是一直以来什么麻烦都没有找上我,兵检政审也没告知我有什么问题。”,王同学说,“不过当时运动没有真正深入工人的问题我想是存在的,很多人是千里迢迢从北京南京的顶级高校赶到深圳,而且中国工人阶级意识目前的发展状况无法支撑这样的运动。中国是小资产阶级及其思想的汪洋大海,即便在经历疫情三年后,还是有数不胜数的人抱有着拼命打工苦几年、赚钱后自己开小店的幻想,也就是不去反对剥削制度,而是想着靠个人奋斗最终挤进剥削者的行列,至少也是自己掌握生产资料从而在表面上使自己既不剥削别人也不被人剥削,意识到唯有推翻整个剥削制度才能争得解放的人太少。也就是说确实是存在形势未到、力量不足的问题。”
对于moxin等人提出的“脑力劳动者和学生小资论”,王同学则表示不以为然:“马列毛经典著作其实对此解释过很多遍了。脑力劳动者的中下层和除去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后代的学生都是无产阶级,一般性的文员、会计、客服、销售和996的程序员难道在是否掌握生产资料上有什么区别吗?而按照一些人提出的程序员的编程能力就是他的‘生产资料’的观点,受雇电工、拉网线的、受雇汽修工乃至于流水线熟练工等竟都因为他们仅有的一点生产技能被开除出去了,现实中很难找到他们想象的那种“纯而又纯”的所谓‘无产阶级’。视学生全部为小资产阶级的观点则更荒谬,毕竟学生本身不参与社会生产劳动之中(抛开假期工、勤工俭学等等情况),经济上无法直接对其进行划分,大多数时候是沿袭父母的阶级属性。我无法认同工人的子女受了一点教育就全部变成小资产阶级这种荒诞结论,好像学校是生产资料免费发放地似的。”
另一名曾参与过佳士工运群组衍生的、分流政治讨论的群组“百花齐放群“(后来已解散)管理的社会民主主义者袁先生则坦言,毛左圈的这种内部分化并不让他感到意外,但真正让他感到唏嘘的是佳士工运相关群组管理层对原先路线的改变:“毛左内部互开左籍、互扣小资帽子并不奇怪,历史上各国共产党内部经常有这种所谓的路线斗争,他们的后继者自然也不能免俗。真正让我感叹的是佳士群管理层实际上是抛弃了原来的佳士路线。佳士群管理层现在提倡的融工固然是当年沈梦雨等毛左学生领袖在做的实践,但当年岳昕等人并不像老一代毛左那样排斥与外媒、自由派接触,而是积极参与高校学生维权运动和metoo运动,并在相关社媒群组中尽量包容不同政治观点的人士,甚至表达过对新疆维吾尔人、香港反送中、蒙古族人保卫蒙语教学的支持,让不少人眼前一亮,这些与融工结合在一起才是完整的佳士路线。不过从去年佳士群群管理在公开倒向moxin等人的主张后,相关群组就开始不断禁言、踢出和他们有不同观点的群员,只要不是体力劳动者发起的维权运动他们都一律排斥,很多佳士群里的老人现在都不敢在群里说话了。如果按照现在佳士群管理层的逻辑,岳昕等人当年推动高校研究生维权和Metoo运动都成了所谓的小资路线,可以说现在不仅是燎原月刊那些人在否定佳士路线,就连佳士声援团剩下的人实际上也放弃原先岳昕等人推行的佳士路线了。”
至于为什么“声援佳士工友”群群管理的公开行事风格会有如此大的转变,一名曾与佳士声援团有过接触的知情人推测,可能是管理层换人了,或者与管理员有关的线下圈子共同决定进行路线调整:“据我所知佳士群的群管理有个线下的小圈子,主要是各校马会和激进工运组织者组织起来的,前台的管理账号只是他们对外发声的一个公用号,可能是几次大抓捕后骨干都不是原来那些人了,也可能是剩下的人共同决定的路线调整。”
那么,佳士路线真的后继无人了吗?佳士运动五年后泛左学运的未来会是如何?毛左学生王同学对此表示谨慎乐观:“在政治上、思想上进行划分的话,我前面提到中国是小资产阶级思想的汪洋大海,在脱离生产的学生群体中,在受到长期、封闭的资产阶级学校的思想毒害后,有大批大批的无产阶级子女认同资产阶级小资产阶级思想是不足为奇的,但是这只是暂时的,等到他们进入社会,在经历资产阶级社会大学的现实教育后,最终还是会至少隐隐约约地触摸到事物的本质,会至少认清自己在没有掌握生产资料的阶段还不是老板,这一点在经历了快速城市化后的年轻一代中正在加速,可以感受到新生代学生在城市文化、非农业文化熏陶下正越来越少地受到那种小农的小资产阶级保守甚至反动思想的影响。我觉得年轻一代还是很有希望的。”
社民派人士袁先生则认为,想要完全复刻当年佳士工运的模式已经相当困难,但这不代表中国的劳工运动和泛左学运未来无路可走:“佳士工运被镇压之后,当局对高校里的毛左学生和他们的结社活动肯定是有提防了,把佳士运动和北大马会保卫战原样重演估计是不可能了,但这些运动为中国的工运和学运积累了宝贵的经验,后续也可以在此基础上探索新的模式。去年的郑州富士康工人运动、广州市海珠区外来务工者抗议以及各个高校爆发的白纸革命最终逼迫当局做出让步,说明中国的工人、学生当中依然蕴含着巨大的力量。”
2023年8月2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