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盛顿, DC.

25 4 月, 2024 10:12 下午

从上海回来后我整整躺了一天,事实上,直到今天我大部分时间仍是躺着的,好象经历过惊涛骇浪远洋归来的水手,身心俱疲。

上海曾经是我最爱的中国城市。这大概源于母亲对上海的热爱,她在那里度过了她一生中最美好的年代。复旦大学经济系毕业后,她找到联合国善后救济总署上海分署会计这份优差。租住在法租界基督教女青年会宿舍,单身白领,自由自在。小时候我看到过她和好友祁姑姑在那座西洋风房子前穿旗袍打洋伞的合影,衣妆漂亮,人美丽。不过母亲老提醒我们注意她脚上那双缎面绣花鞋,「是白色的呢!」她强调,「上海是个可以穿白色绣花鞋在街上走来走去的城市。」

比起长沙「天晴一身土,下雨两脚泥」的脏乱差街道,上海在我心目中简直是天堂。革命大串联中同学们都到北京去,我却死活要去上海,发着高烧也要去,冻着饿着也要去。北京在红八月暴徒的打杀声中已变成一座恐怖之城,上海则温和得多,街道仍然干净齐整,商店仍然有大白兔奶糖和苏打饼干。林海音《城南旧事》中的朗诵词「我们去看大海去」,我总是念成「我们去看上海去」。

后来我考入上海华东师大读研究生,梦想成真,真的来到了上海。大学的美好和上海的美好融合一起,让我对它欣赏不够。尤其八十年代师大校园的思想解放气氛,将上海的美好成平方地放大,就连公共汽车上的吵架开骂也比长沙好听得太多。

丽娃河、夏雨岛、图书馆和研讨会的文化气息沿着法国梧桐伫立的马路延续,上海的优雅在那些大大小小的美术馆、音乐会、展览馆、甚或百货公司伸展开去。

及至后来到了香港,星罗棋布的市政局图书馆和维多利亚城市论坛令我一开眼界,才让上海的魔力渐去渐远,真是山外青山楼外楼,上海给比下去了。记得我在第一个六四之夜经过维多利亚公园,看到那片铺天盖地的烛光我心中的那一种震撼。上海滩的文化幻境已然隐没在天边,我知道了当年那个把「我们去看大海去」念成「我们去看上海去」的女孩是多么幼稚可笑。上海那以缤纷符号编织起来的浪漫,在多次政治运动的风暴中渐次坍塌。当我见识到真正的民主自由演练,才看到我寻觅了半生的心灵家园大致是什么样。

然而,我还是不断回到上海去,毕竟,那是我儿时的圣地,十五岁第一次出门远行的目标,那里有我最亲的亲人,最好的朋友,最美的回忆,最长的林荫道。二零二零年二月,当中港两地封了关,我们都被骤然袭来的新冠病毒圈定在当时所在地,我第一时间想到的是:「不知哪天才能去上海?」

这一等就等了快四年。之间我曾有过两次冒着酒店隔离之险去上海的冲动,都被清零吓退了。尤其是去年二月,好险呐!因为在香港坚拒打针,我成了百分之零点几的异端分子,被所有的公共场所禁足,就想着不如逃去上海,那里虽然也被封控,每天要作核检,但没有强迫打针,说不定比香港自在一点?

这时是一位上海朋友的话让我猛省,他说:「你想好啦!胳膊被戳三下和每天喉咙口被戳两戳之中,有何本质区别吗?」

就在我傻傻地计算着其中得失时,传来了成都封控、西安封控、南京封控的消息,网友们逃了三天还没逃出封控圈的故事把我吓倒了。但还是心存侥幸:被封死的都是些闭塞的内陆城市,上海那么开放那么精灵,绝不可能也被封死的吧?

可是说时迟那时快,紧接着就来了上海三月封城的消息。几乎一夜之间,这个「浪奔浪流,万里涛涛江水永不休」的城市变成了一座死城。我从网上照片看到,那个昨天还车水马龙人流如鲫的都市,有如原子弹扫过般的荒凉死寂,马路上没有一辆车,街巷中没有一个人,只有一些形同鬼魅的大白身影。城中人无分男女老少天才白痴全都被施了魔法,一声「不许动」,都变成木头人原地立定。

谁会想到那么个国际大都市说死就死,而且整整三个月呢?

这也就罢了,毕竟我也是在「人定胜天」「与天奋斗其乐无穷」的教育中成长起来的,付出这么大的代价把那病毒清了零,好歹也可算某种思想某种主义的伟大胜利吧?可是就在我绝了回上海的望,一觉睡醒,传来了惊人消息,昨天还信誓旦旦的清零叫嚣消声匿迹。没有病毒了!没有疫情了!不用打针了,不用核检了。

而就在我「漫卷诗书喜欲狂」,思量着「老朽作伴好还鄕」时,传来了更惊人的消息:那被清了零的病毒一夜之间复活,疯狂肆虐,全民躺倒。全国阳掉。就跟半年前男女老少天才白痴齐齐原地立定一样,现在大家齐齐咳嗽发烧,所谓的「一切行动听指挥」原来如此!连病毒也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召之又来。

这下我无论如何坐不住了,一听说通关的消息,便奋不顾身买好一张上海机票,奔赴这座噩梦连连的城市。上海,你还在那里吗?你还好吗?那些关于你的传说都是真的吗?如果是谣言,我想听到你的诉说,如果是实情,我想听到你的哭泣。

我到了上海,我走进了这座似曾相识的城市,可是我什么也没听到。什么都没看见。

一眼看过去,什么都没改变,城郭依然,楼宇依旧,街上仍然游动着熙攘的人流,购物广场的食街上仍然伫守着等位的食客,甚至家附近那座三年多前在盖的大厦,现在仍然在盖,感觉上就连脚手架也纹风未动,在早春冰冷的天空中包里着冰冷钢筋水泥骨架。只有那些黝黑神秘的无框窗洞,象是一个个狰狞的伤口,提醒着这座城市曾经的疼痛。

四年没见的朋友们相见,大家都不怎么谈到刚刚过去的闹剧和悲剧,就象刚从噩梦中醒来的人不谈噩梦,人们谈的最多的是保健、食物、菜式、天气、旅游⋯⋯我忍不住问道:「你们听说了昨天那则网络新闻吗?」

「什么新闻?」

「一个女孩在美国领事馆门口排了一天一夜的队,听说她前面好几名队友被拒签,她说:我要是被拒签了,马上就去跳楼。」
大家都沉默了,面面相觑。一位朋友搭讪着问起我的归程:「买好回程机票了吗?」

「买好了。」

「那就好。那就好。」

这口气令我想到那部爱尔兰电影<贝尔法斯特>,结尾时,载着一家人移民的巴士要开了,被留下的老奶奶一个人站在家门口,望着即将远去的亲人身影喃喃自语:「走吧走吧,别回头⋯⋯」

电影那首一再被重复的主题曲在我心中回旋:
「我不知道什么命运在等待着我
我只知道我必须勇敢
我必须面对那个恨我的人
或者就是一个懦夫,一个卑微的懦夫
或者作为一个懦夫躺进我的坟墓。 」

从上海回来我就躺倒在床,因为我知道,我已经永远回不到那个优雅高扬的城市了,那座可以穿白缎子绣花鞋行走的城市,它不在了,它象一个遭到强暴的女孩,伤痕累累,瘢迹重重,屈辱、悲痛,失去了贞操,没有了尊严,它是一个躺在自己坟墓里的懦夫,美国领事馆门前无尽的人龙是她绝望的诉说。疫情也许被封存在文件库里了,牺牲者也许消失在焚化炉里了,然而大家都知道,噩梦并没有过去。

我感冒深重,躺倒在床,直到现在还起不来,因为我知道我还要回去上海,我不想回去,但必须回去,因为那里有我最亲的亲人最好的朋友,即使是作为懦夫躺进坟墓,我也得去跟他们一起躺。

—作者脸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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